飞舟飞得平稳,周围的景色变幻不急不缓,看起来飞得并不慢,白帝城却遥不可见。
杜小草怀疑他在绕路,当面诘问他,他也不分辨,一口承认:
“难得出来一次,得好好逛一逛,白帝城那边,不急在一时,你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反而能牵动那些人的好奇心,让他们搞不清你的心思,反而对你有利。”
杜小草觉得有些道理,耐心在飞舟上坐着,拿出笔墨,摆开案几,开始绘制丹青,画面就是昨日在水光镜中见到的璧人父母。
祖父给她看过的画轴,虽然画得栩栩如生,却不如昨日水光镜中的活灵活现,她心有所感,画得极好。
秘境之主见了,啧啧夸赞:“比不上你母亲的画技了。”
杜小草手中不停,口中追问道:“我母亲也擅长丹青?”
“当然,她是羽界鼎鼎有名的才女,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杜小草对母亲的知之甚少,连母亲拥有偌大才名的事,都要从秘境之主口中听到。
一时茫然。
想要再追问时,秘境之主打断她:“绘画要专心。”
杜小草深以为然,收敛心思,专心绘画。
秘境之主走到另一边,从颈间的玉坠方寸物中,另取出一副丹青,拿在眼前仔细回味,笑容媲美船舷两侧的云霞。
飞舟遥遥,不知不觉飞驰千万里,杜小草终于抬起头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朝霞变成了晚霞。
她舒坦地伸了伸懒腰,看着案几上绘制完成的画作,小心翼翼地想要卷起来,秘境之主比她快了一步,抢在手中仔细观摩,啧啧挑剔:
“之前说错了,你比你母亲,连七成的水准都没有,想想也是,你出了名的懒惰任性,又死了一千年,躺在荒野僻地里浪费时光,转世后又转成了个苦巴巴的村姑,哪儿有功夫研磨丹青?”
杜小草被他损得脸色涨红,“你懂什么,我的丹青,祖父都夸奖过的!”
“那糟老头信口开河,他说得话你也肯信?你好歹活过十几万年,见过几个一把白胡子的老爷子,会说自家笨孙女写的字丑?”
“秦紫胤丹青冠绝七十二洲,他也夸过我——”
“之前在天萝客栈,我还听见桑飞夸那头小黑鱼,说她绣的香囊冠绝天巫城所有女子。”
“……”
杜小草气得原地转圈。
小黑鱼的针线功夫如何,她是亲眼见过的,不足以用言语形容,旁人绣的鸳鸯最多像鸭子,她绣的鸳鸯像猴子。
桑飞昧着良心夸赞,是讨她欢心,以此类推,秦紫胤夸赞她丹青好,也是言不由衷,说的人是聪明,信的人就是蠢笨。
杜小草一时拿不准,自己的丹青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这世上看过她绘画的人不多,在羽界的时候,只有祖父和伏雨,这两人出于各自的动机,只会说好。
之后来到岐山驿,看过她绘画的人有三个,秦紫胤、屠狗和崔明月。
秦紫胤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屠狗只会写他自己的名字,鉴赏能力存疑,崔明月的鉴赏能力没问题,心眼有问题。
杜小草回想前尘,悻悻不已,打定主意找一个谁都不认得她的地方,摆摊卖画,让不相干的人来鉴定她的丹青水准。
她待要不理秘境之主,这人却又认识她父母,听口气还颇为熟稔。
她舍不得放弃这个良机,忍着气跟他打听:“我母亲既然是鼎鼎大名的才女,怎么喜欢上我父亲的?”
秘境之主轻笑:“听仙君的口气,似乎很瞧不起令尊,觉得他不配让鼎鼎有名的才女喜欢?”
杜小草一时不慎,被他抓住语病,讪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这疑惑很有道理,你母亲才貌双全,冠绝羽界,看看你就只算个小家碧玉,相貌和气度都天差地远——”
秘境之主口舌犀利,损起杜小草半点不留情面,杜小草想起水光镜中女子的仙人之姿,居然没有发怒,咬牙承认了:
“跟母亲相比,我的确只算是小家碧玉,但我父亲贵为云澜圣子,前途远大,地位尊崇,相貌也是颇佳,凭他的地位身份,能追求到我母亲,不算过分。”
“确实不算过分,搁在外人看来,还是你母亲高攀了他。”
秘境之主嘴角挂起冷嘲,“凡间有句俗话,叫齐大非偶,你母亲活得通透,并不想攀上你父亲这样的高枝,一再拒绝,你祖父听说了,觉得你母亲不识抬举,居然敢回绝他宝贝儿子的好意。”
杜小草心一沉:“然后呢?”
“然后,他们俩就宣布订婚,你母亲就嫁到了云澜。”
秘境之主说得简略,配合他不屑的眼神和愤懑的语气,杜小草直觉这场婚嫁有猫腻,多半是母亲收到了胁迫,不得不下嫁,可她看水光镜中,一对璧人携手缱绻的模样,不像是怨偶。
在族人口中,父母也是及其相爱的一对,她离家远行,途径星空客栈的时候,也听到别人提及自己的父母,各种艳羡和惋惜,羡慕他们鹣鲽情深,生死不弃,惋惜他们英年早逝,没能践约白首。
一个人撒谎,总不会天下人都撒谎?
杜小草狐疑地看着秘境之主,觉得这人挑拨离间。
秘境之主斜睨她:“小姑娘,你猜猜看,如何让一个不甘不愿的女子,对一个她不想嫁的男子缱绻情深,且这深情发自内心?”
杜小草蹙眉,摇头:“据我说知,世上没有这种神通,哪怕威逼利诱,也只能身从,不能心服。”
“仙君聪慧,想不明白就好好地想,往人心鬼蜮上想,一定能想得通的。”
杜小草听到“人心鬼蜮”,忽然明白过来:“是情思?是情思对不对?!”
秦紫胤后来会对若吾仙君翻脸无情,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被人抽取了“情丝”,这青丝可以让一对爱侣变得漠然,能否反过来,让一对漠然的男女,变得缱绻情深?
她因为震惊而呆怔在原地,秘境之主却赞许地颔首:“不错,虽然没有继承你母亲的绝世容颜,继承了她的聪慧,的确有人在你母亲的情丝上动了手脚,让她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你父亲,让他舒心畅意,抱得美人归。”
杜小草浑身冰冷,唇舌翕动了半响,才问出接下来的话:
“这种邪术,是我父亲想出来的?”
“笑话,凭你父亲那种货色,岂能有这种天分?纵然他能想到,凭他的道行也做不到。”
所以,有人帮他?
放眼羽界,肯这么卖力帮他心想事成的人,道行也足够高深的人,有且只有一个,就是她的祖父!
明白了这个关窍,那她母亲的“郁郁而终”,他父亲的“情深不寿”,就有了另一种解读。
秘境之主无视她的失魂落魄,继续奚落道: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祖父研创了这种邪术,自鸣得意,却先害了自己的儿子,又害了自己的孙女,天道好轮回啊!”
杜小草心情木僵,按秘境之主所说,牵丝术是他祖父首创,需要极高的道行才能施展,轻易不会流传出去,那她在七十二洲的遭遇,又是怎么回事?
她看向秘境之主,希望对方为自己解惑。
秘境之主从芥袋中取出一壶酒,边喝边冷嘲:“牵丝术门槛极高,对心性和道行要求都高,你祖父虽然混账,这天赋是绝佳的,这术法曝光之后,想要效仿的人成千上万,大多失败了,用在秦紫胤身上的牵丝术,非常拙劣,秦紫胤自己又是冠绝一时的才俊,心性通透,大约是察觉了不对劲,想办法摆脱了,但那时候你都死了,什么也挽回不了,施法害他的人,大约也就是想要这个效果,让他余生难熬。”
杜小草盯着秘境之主的眼睛:“不是你干的?!”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干这种事?!”
“你跟我祖父有仇!别否认,我能感受到你的怨气,他得罪过你?”
“他是得罪过我,有机会我一定宰了他,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归罪到你身上,我跟你祖父的仇恨,是因为你母亲而起,我是你母亲的……挚友,照拂你还照拂不过来,岂会害你?”
杜小草且听着。
凡事最怕看立场,站在她母亲的立场上,她祖父的做法很卑劣,害了一个无辜女子一辈子。
跟气人的是,她祖父施展牵丝术这件事,多半得到了她外祖的默认,外祖家想与强盛的云澜族联姻,为此牺牲了自己的母亲。
撇开有无感情,外人眼中这对“璧人”非常登对,连天赋血脉神通都相似。
云澜是涅槃转世,她母亲那边则是“蚕眠”,可以像春蚕一般,睡一觉醒来,脱壳一回,重生一次。
重生的过程没有云澜这般凶险,弊端是重生次数有限,“五世而斩”。
秘境之主提醒杜小草,对秦紫胤施展牵丝术的人,多半就是神蚕族的人。
“巫疆的天蚕部,你知道吧,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就是神蚕放逐到巫疆来的罪民,一心想要重返羽界,天蚕天巫勾搭到的那些无脸人、黑袍人,跟你外祖那边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