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心中不满,脸上没敢露出来,此刻人还在险滩激流之中,触怒了掌舵的船夫,天晓得会惹出什么祸事?
舟子看两人不还口,愈发叹息:“不如乃祖甚矣!”
足足一盏茶功夫,竹筏才冲出险滩,抵达另一座镇子。
两个年轻人头重脚轻,互相搀扶着想离开竹筏,却被一柄竹篙阻拦:“当我这儿是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这舟子好生无礼,是你自愿捎上我们的,说好了不收渡资。”
“是不收渡资,但要收点别的,你们出门之前,家中长辈如何叮嘱你们的?是不是让你们来此地,寻觅高人拜师?学了大本事回去重振门庭?乃祖当年来时,高冠仙袍,腰束玉带,比你们气派十倍百倍……”
“我们老祖又不是常年高冠仙袍,他也喜欢穿麻衣!”
“他是喜欢穿麻衣,你们是落魄得只能穿麻衣,连我这份渡资,都拿不出来吧?”
两个年轻人噎得面红耳赤,暗恨自己不该占便宜蹭船,被这可恨舟子抓住把柄数落。
舟子满脸嫌弃地扫了二人一眼,“如此心情,如此资质,荆越楚氏真是败落了,若非看在乃祖情面上,凭你们自己上不了这条渡船,从今日起就好好跟我学撑船,什么时候激流险滩如履平地,什么时候出师回家。”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不甘心眼前平平无奇的寒酸舟子,就是家中长辈让他们来投奔的“贵人”。
两人待要俯身行礼,却被一把竹篙托住,身不由己地落在险滩中心凸起的礁石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脚下激荡的水浪,一动不敢动。
“先好好练练胆儿,束手束脚怎么成?这竹筏以后就归你们哥俩撑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能有空上岸去喝杯暖酒,听个小曲儿。”
他扛着竹篙走了,撇下一对年轻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杜小草全程围观,看得忍笑。
船夫不以为意,正正经经跟她聊起两岸小镇酒水价钱起伏,“比仙君刚来那会儿,涨了一大截,一角银子只能沽一壶浊酒,从前能沽一壶半,当垆的小娘子也没从前的好看热心肠……”
杜小草笑得眼睛眯成月牙:“是啊,人没从前漂亮,酒还涨价了,你还舍不得搬家?就为了等刚才那俩年轻人?”
“一诺千金,答应了楚家老祖的事,再枯燥难熬也得熬住了,楚老祖是个精妙人,几百年前就看破后世子孙要潦倒落魄,你看看一水的麻衣草鞋,恓惶成啥样了?”
杜小草远眺前方的巫镇,忽然问舟子:“对面那些人,没谁来为难你吧?”
“总算还念着几分香火情,没来喊打喊杀。”
“想不想离开七十二洲?”
舟子眸光一亮,脸上的百无聊赖一扫而光,两眼灼灼地追问杜小草:“你家长辈找来了?”
杜小草点点头。
舟子却沉默了,带着杜小草去岸边一座精致的竹楼中用膳,当垆的掌柜是个年轻女子,双十年华,妇人妆扮,性情温雅。
杜小草诧异,“我记得你从前,每一顿都要喝花酒的?”
“什么花酒、草酒,费钱如流水,再大的金元宝都能给你融了,不如楹娘这儿的自酿米酒,浓醇甘甜,回味无穷,价钱也公道。”
“你喜欢就好。”
杜小草坐在竹楼中品尝山珍土酿,果然如舟子所说,滋味甘醇,远胜寻常街巷人家酿制的浊酒,却也不足以引得饕餮三界的大妖甘之如饴,酒不醉人人自醉,所求从不在杯中。
舟子执掌的那片险滩,算是大胤和巫疆的第一道屏障,互不为往来几百年了,秦佑安当了仙帝之后,形势隐约有了变化,从相安无事变得剑拔弩张。
若吾仙君陨落东凫山,不止是七十二洲世家的本事,巫疆这边也有人通风报信落井下石。
这个人是谁?很难猜,也很容易猜,就是十大天巫中的一个。
其它九人一直想把这个人揪出来,揪了几百年徒劳无功,内讧还越来越凶,彼此猜忌,谁看谁都像是出卖仙君的叛徒。
瞽叟和“马婆婆”,都是天巫,从蛛丝马迹中预测到仙君将要涅槃转世,还精准地锁定了方位和人,暗中助了她一臂之力,让仙后崔明月的诡计落空。
杜小草真的恢复“仙君”身份之后,瞽叟和“马婆婆”却销声匿迹了,没有出现在杜小草面前。
此刻对着在险滩往来迎客的舟子,她略问了问两人的下落,舟子语焉不详:
“不敢欺瞒仙君,我也不晓得这两个老鬼躲在哪个犄角旮旯,仙君也不必替他们担心,好歹是天巫了,不缺自保的本事。”
杜小草叹息:“天巫……也不是没有陨落过。”
她刚来岐山驿时,白胡说书先生口中的大巫,还是十二个。
正闲聊着,竹楼前方的天际尽头,蓦然炸开两团璀璨眩光,隐约还有血色弥漫,惊动了周围的食客,纷纷挤到围栏边翘起脚远眺。
舟子岿然不动,依旧坐得稳稳的。
一旁的楹娘也见怪不怪,给杜小草上了两碟亲手做的小菜佐餐,轻笑解释:
“巫疆好战,街头互殴只是舒展筋骨,打得上头了,闹出人命了,也没谁多看一眼,活着的趾高气扬,死了的本事不够。”
这话跟她柔柔弱弱的外表反差太大,听得杜小草发噱。
一滩之隔,北边是大胤,南边是巫疆,想过渡口要么乘坐舟子的竹筏,要么御剑、搭乘仙船。
看似不起眼的小镇,实则是枢纽重地,往来商旅熙攘,富庶繁荣,遍地都是长了脚的金元宝。
今日就有一艘仙船靠岸,不是靠山龟那种游水的妖兽,是展翅腾云的鲲鹏,被大巫驯养成鲲船,巨大无匹,遮天蔽日,乘客不是在它脊背上,而是在它腹中,很是玄奇。
杜小草坐在临窗的位置,乱腾腾的场面尽收眼底,鲲船再舒适,也是在“孽畜”的腹腔中,灯盏和萤石照出来的光亮,始终无法跟日月之辉媲美,呆久了让人烦躁憋闷。
有性子急的,船还没停稳就大吼大叫着往出口处冲,蜂拥而出的人群惊叫不断,鱼龙混杂的地方不可能不乱,好在有人维持秩序,不至于闹得难以收场。
大部分乘客都没有在巫镇滞留,争先恐后地遁入四周,飞剑虹光倏然冲天,偶尔有人遭了黑手,咕咚摔到地上。
杜小草看得蹙眉,问舟子:
“巫疆已经如此了么?”
“难道不该如此么?人心已经散了,落得眼前这般,是早晚的事,仙君瞧着乱,其实比从前爽快,再没有什么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只有翻脸无情唯利是图,纵然亲父子,亲兄弟,也不敢生死相托,凡事都往最坏处想,干脆又省心,没那些虚头巴脑地说道。”
舟子风吹日晒的红脸膛上,笑得满是褶皱,一道又一道,全都刻在人心上。
杜小草心中一揪,黯然伤感:“是我牵连了你们……”
“是我们负了仙君,自己人心不齐还不自知,答应了仙君的事也没有办到,害得仙君为人所趁,陨落东凫山,连尸骨都没能抢回来。”
时也命也,杜小草认了,巫疆人梗在心中,千年不得释怀。
楹娘也叹气:“一直听人说起仙君,从未有幸见过,今日也说一句不讨喜的话,这巫疆十二部,盲目排外,又喜内讧,仙君当日的声望看似如日中天,其实岌岌可危,那些老巫全都各怀心思,不是所有人都欢迎仙君到来,都想着跟随仙君一起返回羽界,很多人就想烂在这片沼泥坑里,子子孙孙,生生世世,还严禁族人学羽文,读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