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草默然。
她也是误入岐山驿之后很久，才发现巫疆是一万年前从羽界坠落的虚空碎片。
十二天巫用以凝聚族人的信仰，便是举族飞升，重返羽界。
她娇憨天真，信以为真，忘了人心叵测难测，往往嘴上说的是一回事，心中想的是另一回事。
她选秦紫胤做了情郎之后，巫老们对她的看法更加糟糕。
巫疆与大胤世家的仇隙，源远流长，说三日三夜也说不完，一致觉得他们倨傲狂妄，眼高于顶，瞧不起巫疆中人，动辄奚落鄙夷。
双方还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都喜欢拿对方的天骄俊彦砥砺心境，杀出来的名声越响亮，声望就越大，前途就越明朗。
对峙三千年，仇深似海，七十二洲的世家俊彦，普遍觉得巫疆之人诡谲奸诈，修习的道法残忍凶戾，望之不似君子。
他们在郡望之地声名鹊起，仗着家世之便呼风唤雨，去了巫疆却屡屡受挫，被虐被杀司空见惯，能全身而退的人越来越少。
往往是踌躇满志地出发，灰头土脸地返回，全须全尾就是天大幸运，断手断脚终身饮恨。
直接消失在巫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更多，家乡亲眷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仇人是谁也不知道，包括大齐皇室的好几位嫡系子孙，末帝最英武出众的一个儿子，还被巫疆人枭首示众。
这种局面，“若吾仙君”还敢公开宣称巫疆是羽界遗民，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敢做惊世骇俗的事，就得承受匪夷所思的祸。
舟子默默啃完一个鹿蹄髈，啧着舌头问杜小草：“仙君回归，还打算带着我们这些弃民一起么？”
杜小草面露犹豫。
“纵然仙君肯，仙君的长辈也不肯，我们这些人，只配烂在污泥坑里，没救了。”
杜小草的担忧真是如此，这座巫疆浩瀚幽深，是她不能负起之重，当年孟浪了，才会惹来祸事。
舟子酒意微醺，满脸笑容，诚恳地恭维杜小草：
“仙君是天上人，误落此地，罗网只能罩住麻雀，罩不住仙鸟，听在下一句劝，弃了巫疆，离开七十二洲，回羽界，回你的扶摇宫去，这里不适合仙君。”
杜小草且听着，要去巫镇周围逛一逛。
“行！难得仙君回来一趟，故地重游看看风景也好。”
舟子自告奋勇带路，领着她去滩涂中央的巫神祠，祭拜祠庙中的祖巫。
这祠庙不知是如何修建成的，坐落在乌泱泱一大片滩涂中间，屋舍巍峨高耸，下方是一块巨大凸起的山巅，稳稳托着庙宇，任凭风雨侵袭，始终屹立不倒。
每逢朔望之日，日出之时，祠庙的大门会自动敞开，露出庙中供奉的巨大金身，四方供奉的香火，无论你在哪儿烧祭，都会被吸噬到此地，袅袅聚拢到祠庙屋顶，盘桓不散。
这样的神迹，由不得祭拜的人不虔诚。
更离奇的是，这祠庙四周的石壁光滑如镜，刀削斧凿一般齐整，若是信众祭拜的香火过于鼎盛，石壁上就会浮现一帧帧壁画，画中有上古传说中的异兽，有法力雄浑的符宝，有万人惊羡的神兵利器，有求而不得的延寿丹药，有姿容艳绝的精魅灵物，纤毫毕现，活灵活现，是信众的天大福缘。
能不能得到，不看修为，不看出身，只看缘分。
得了宝贝的有缘人陨落之后，这些东西还会自动飞回祠庙，等待下一位有缘人。
财帛动人心，曾经有心怀不轨的巫疆人，在珍宝飞出石壁之后伺机抢夺，无一得逞。
就算那些珍宝没有落到最初选定的有缘人手中，也不会当即另选旁人，敢抢夺的全部暴毙。
如是再三，再没有人敢垂涎。
杜小草千年前就来过此地，还引动过一番异象，今日再来，毫无动静。
舟子的念想落空，挠头疑惑：“难道今日祖巫出门了？”
杜小草摇头：“是不想白费心机，知道诓不住我了。”
一个“诓”字，听得舟子心头一悸，他秉性有些不羁，对祖巫却是发自内心的恭敬，若是别人如此诋毁祖巫，早就翻脸拔刀。
杜小草嘴角扬起一抹哂笑，目光落在神祠后方的山谷，常年瘴疠弥漫，不知延绵笼罩了多少山脉，没有谁敢进去查看。
刮风下雨雷霆电闪的阴霾日，时常能听到谷底传来惨绝人寰的嘶吼戾叫声，传说都是不敬祖巫，祭拜时三心两意敷衍了事的巫人魂魄，被祖巫抓到此地惩罚关押，死后化为厉鬼，是祭炼魂幡的绝佳材料。
杜小草记得从前她来时，死后声并没有这般聒噪刺耳，看来祖巫这几百年来火气颇大，抓了很多生魂入谷。
她正要靠近了仔细看，旁边有个少年靠上来，手中拿着一摞古怪的符箓，问她要不要买？
“这位漂亮姐姐，我画的符箓是此地最好的，钓上来凶魂的几率最大，价钱也便宜，买几张试试手气吧？”
少年容貌清俊，口齿伶俐，自吹自擂却说得满脸诚恳，穿一身得体的青衫，头上还戴着个小巫冠，猜测是巫疆这边的贵人。
杜小草接过他递来的符箓，有没有效果先不提，纹路清晰，笔触精妙，色泽赤红如火，卖相一等一地好。
“这都是你自己的画的符？”
“是，漂亮姐姐照顾下买卖吧，我今日来得迟了，还没怎么开张呢？”
“多少钱一张啊？”
“一锭黄金。”
杜小草烫了手一般把符箓还给他，小小的少年，心肠挺黑，一张巴掌大的符箓就要卖一锭黄金，黄金这么不值钱了吗？
一锭够一个小世家过半年的好吧，就换来轻飘飘一张不知道有没有效果的符纸？
这样败家，不怕被祖巫打？
一旁的舟子轻笑，凑到杜小草耳边解释：“他叫繁吉，是第七天巫的小儿子，来这边俩月了，卖的这种符箓效果玄奇，催发以后很容易钓上来凶魂，很多急着祭炼魂幡的人抢着跟他买。”
杜小草不祭炼魂幡，也不需要凶魂，转身要走。
那少年立刻翻了脸，嘀咕她“穷鬼”，看着穿得那么好，一锭黄金都舍不得，抠门！大胤的男人女人都抠门！越有钱越是抠门！
半大的少年，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双手冲她做鬼脸，动作让人不悦。
杜小草被气着了，从自己芥袋中拿出若吾小锥，再拿出一摞空白的符纸，坐在路边的一块大青石上绘制符箓，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恶语少年还没看明白，她已经画好了十几张，捏在手中叫卖：
“不要一锭黄金，只要一锭银子。”
恶语少年嗤之以鼻：“你以为一锭银子是大风刮来的？这儿的人都不认识你，谁肯花大价钱买你的鬼画符？”
杜小草抬眸看向舟子。
舟子干笑，往褡裢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铮亮的银元宝，恭敬递给杜小草。
杜小草瞥了一眼，没有急着接过来，拿出一张刚画好的符箓，往凶魂谷走去，要现场演示给恶语少年观看，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这边的动静早就惊起一拨路人，聚拢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都不看好杜小草绘制的符箓。
这符箓催动之后，也没有恶语少年弄出来的夸张动静和眩光，就一道不甚起眼的赤光一闪而过，旋即传来一声厉鬼的尖叫。
众人还没回过神，一个面目狰狞的凶魂已经拎在杜小草手中，笑吟吟地展示给恶语少年看。
“服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