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兮福之所倚,有些迷梦,越来清醒越好。
偏偏,美梦和迷梦最难醒,豁达如吕文昭也不能免俗。
山巅之上,篝火滋滋炙烤着那头青角羊,一群各怀心思的男女,默默吃到夜深,原地只剩下一个几近完整的骨架。
白愚现出白狐原身,得意地趴在铁婉娘腿上,吕文昭的心情就很糟糕,冲着虚空白帝城的方向一通乱拳泄愤,还被姜慕白使坏,脚下一个趔趄,噗通摔了个结实的跟头。
爬起来以后,整个人都怔怔的,坐在篝火堆旁神色恍惚。
虽然他跟在“若吾仙君”身边,被一众酒肉纨绔艳羡,心底却始终忐忑不安,一旦杜小草跟大胤世家翻脸,跟“濮阳吕氏”翻脸,他夹在其中,该怎么办?
他们吕氏还是“滑县吕氏”的时候,跟若吾仙君的关系也很亲密,只是后来,人心易变了。
吕文昭心心念念化解这场宿怨,可惜天不从人愿,无论是小宫女的出现,还是杜小草本人涅槃觉醒,都没有饶过大胤世家的迹象。
那些仇恨明晃晃的。
翻起旧账来,吕氏首当其冲,处境比博陵崔氏强不到哪儿去。
吕文昭情绪低落,从烤架上扯下那根仅剩下的羊尾巴,没滋没味地咀嚼。
秦佑安看他这般,从芥袋中拿出一坛槐酿递给他:
“别太担心了,小草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她是不会对我怎么样,可我家里……不止我自己。”
吕文昭刻意加重了“我”,语气暗沉又不耐,瞥了一眼秦佑安,心情晦涩难言。
这两日的花酒,并没有人敢来邀约秦佑安。
或者换一个说法,敢来邀约秦佑安的人,还隐匿在暗处。
吕文昭提醒他:“你还是紫胤公子的时候,就被他们蒙蔽了,给了若吾仙君致命一击,小草嘴上没说,心里未必没有介怀……你小心一点。”
这件事上,受害人有两个,甚至更多。
杜小草没有介怀,小宫女呢?
火蛟呢?
都是睚眦杀人的凶物啊。
就在白天,吕文昭亲眼目睹了小宫女的狡黠狠辣。
她从钦天司离开以后,破天荒脱下了身上的红色宫装,换了寻常少女的衣裳,挽着飞仙髻,戴着幕漓出城踏青,婀娜少女混在熙攘的人群中不甚起眼,很多纨绔和行人都没有认出她。
她也一改从前的桀骜凶戾,沿途被冲撞了,只是笑笑了事,甚至还出手搭救路人。
吕文昭没有亲眼目睹这件事,是邀他喝花酒的纨绔们转述的。
说白帝城中的某个小世家,祖上曾经发达,跟若吾仙君的仇怨颇大,万幸的是子孙不争气,几百年蹉跎,已经没落的泯然众人,连祖宅都没能保住。
搁在从前,这是没脸祭祖的混账事。
搁在现在嘛,却是一桩幸事。
没落就意味着存在感低,天塌下来有高个子的顶着,一时半会清算不到他们头上。
这个祖宅都已经卖了的小世家,从前还幻想着东山再起,苟在帝都觍颜打秋风,舍不得走,现在终于下定决心,举家搬走。
他们买了十几辆不起眼的破旧马车,拖儿带女低调出城,连谱牒都舍弃了,乔装成平民百姓,还伪造了身份路引,一路往南逃遁。
出城五十里,就遇到劫匪。
马车被一群彪悍男子围住,十余名女眷都被拖拽出来,年老色衰的无人理会,年轻妇人和少女就遭殃了,被这些劫匪粗暴地揪住发髻、衣襟,剥玉米一样剥掉了衣衫。
……
秦佑安听得皱眉,车队刚离开白帝城五十里,就遇到这种惨事,天子脚下的治安,已经如此不堪了吗?
吕文昭苦笑:“白帝城周围的治安一向不错,围住车队的劫匪其实是守城军将假扮的,他们的本职是巡哨,负责查看十万边军的动向,不让边军威胁到白帝城,结果他们自己成了行人和商队的威胁。”
这一队围住小世家马车的守城兵卒,运气差到了极点,正得意狞笑的时候,遇到了小宫女。
她一开始没有理会,埋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劫匪瞥见一个婀娜少女路过,喜得眉飞色舞,立刻上前阻拦她,还要去摘她头上的幕漓。
小宫女随手把人打死。
其余悍卒吓得脸色惨白,立刻就明白自己踢到了铁板,一哄而散。
小宫女杀了后边几个跑得慢的,继续走她自己的路。
若是这般收场,勉强算皆大欢喜,小世家的女眷不至于受辱,财货人口都能保住。
被剥得衣衫不整的女眷,匆忙穿回衣物,被扒拉得散落一地的银钱首饰也重新收拢起来。
银钱倒也罢了,首饰上却烙了小世家的族徽。
这一任的家主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虽然没有认出小宫女的身份,却也怕这个族徽惹来灾祸,低声斥责了家中女眷几句。
出城之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族人把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器物、饰物都处置掉,结果还是有人阳奉阴违。
小宫女瞥了一眼他们的双头蛇族徽,又看了看他们狼狈的车队,幸灾乐祸地诘问:
“这才几百年,你们就落魄成这副模样了?”
中年家主讪笑:“多谢贵人援手之恩,此番出城之后,我们就隐姓埋名……”
这位家主非常识相,也足够谦卑,可惜他的儿子就没这么懂事了,一脸愤懑地反驳小宫女:
“大胤世家起起伏伏是寻常事,我们只要找一个稳妥的地方休养生息,最多十年就能重返白帝城,重现先祖的荣耀!”
“不怕若吾仙君找你们报仇吗?”
“妖孽而已!自有别的世家收拾她,我们只要暂时躲开,等她死了再回来。”
少年说得恣意,他的父亲早已吓得额头冒汗,想要开口怒斥儿子闭嘴,却被小宫女施了法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一对暴突眼珠焦灼地瞪着蠢儿子。
小宫女罕见的好脾气,没有杀少年,蹲下身从地上散落的饰物中,捡起一枚白玉簪。
这枚簪子,曾经属于若吾仙君,是少年先祖的战利品。
少年心疼不已,以为小宫女是在索要救人的报酬,气鼓鼓地质问她为何不斩草除根,把那一队劫匪全都杀光了。
“你放跑了这么人,他们去了别的地方,又要烧杀抢掳!”
小宫女奇怪地看着他:“他们烧杀抢掳,关我什么事?”
少年指着她手中的白玉簪,“你拿了我们的酬金,就该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杀一半又放跑了一半,是想害得我们一路上都不得安生吗?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你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