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理直气壮。
小宫女便也理直气壮的杀了他。
少年的母亲,那个衣裳还没来得及穿穿整齐的妇人嚎啕恸哭。
小宫女视若不见,看着吓得浑身发抖的中年家主:
“你儿子很愚蠢,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山巅篝火旁边,吕文昭说得平淡,围在一旁倾听的人却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杜小草默然片刻,想起了这个以紫色双头蛇为家纹的世家,是当年围攻她最凶狠的一家。
青麟公子就是死在他们手上。
她心中愤懑难平,破天荒站在了小宫女那一边:
“她做得对,如果我在场,也会杀了这一家人,还有那些兵卒乔装的劫匪,全都该死!”
吕文昭也觉得这家人不知所谓,那个小宫女难得冒出一丁点善心,又被他们碾了回去。
白愚冷嘲:“我师尊早就告诉过我,白帝城中的世家门阀,就没几个省事的,唯利是图,是非不分,只要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都敢干。”
秦佑安不满:“以师尊以偏概全……”
“以偏概全?秦世子,是你当局者迷吧?这白帝城中的世家,哪一家不是心怀叵测?迟来客栈的小伙计,一照面就想要害死仙君,老掌柜也跟他沆瀣一气,而仙君才是那座客栈的主人,于老掌柜有救命之恩,槐祖当家的京中裴氏,也暗戳戳对仙君下杀手,你父王和吕相就更卑鄙了,一边让儿孙迷惑仙君,一边在城中勾连门阀……”
白愚语气冷厉,毫不客气地揭破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杜小草也苦笑:“我历尽艰辛才涅槃转世,来到白帝城以后,最大的感触就是,城中的贵人起起落落,换了一茬又一茬,世道却一如从前,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青典册上的兴衰成败和悲欢离合,看穿了也就是鸡笼中的互啄,雀窝里的对骂,最多再添一点风萧萧秋水寒,山河变迁,彩云易散。”
她说得淡然,众人却听得无奈,如今的七十二洲,比之一千年前,的确没有太大改变。
只是为了转世长生,世家就使出浑身解数,捏造各种罪名,抢夺九色灵纹,他们如愿以偿,还把罪过全都推到若吾仙君头上,一口一个妖孽乱世!
杜小草情绪难以抑制地愤懑恼恨。
秦佑安踌躇良久,不知该如何辩解。
一株丈高的小槐树,忽然从脚下冒出来,树冠幻化成人脸形状,赫然是槐大。
是槐祖派他过来的,为京中裴氏对她做的蠢事道歉。
吕文昭冷嘲:“只是道歉,没有说怎么惩治?”
槐大苦笑:“惩治不到了,人已经全部死在逃散的路上。”
“那么多人……”
“追杀他们的人更多。”
“一个都没逃出去?”
槐大摇头,他此番入白帝城,就是要化解这场尴尬,可惜他口才不佳,说得话也词不达意,急得枝叶摇颤,生怕杜小草误会了槐祖。
杜小草微笑,把进入白帝城中发生的琐事简要说了一遍,重点说坍塌粉碎的泥金山,说云澜江中的凶横鳄妖,说物是人非的迟来客栈,说客栈中企图对她下杀手的老掌柜师徒。
槐大越听越心惊,忙不迭地分辩:
“仙君明鉴!他们是他们,槐祖是槐祖,槐祖对仙君的心意,慢说一千年,就是一万年也不会改变。”
杜小草笑得意味深长:“那是槐祖对仙君的心意,不是对我的心意。”
槐大语塞。
当初在河东城,槐祖始终没有正大光明见杜小草,杜小草不以为意,却也觉得奇怪,直到小宫女横空出世,一切隐秘都摊开了。
她不想搭理槐大,槐大却不肯离开,还劝她不要继续守在此地。
“那头金蛟翻不起大浪。”
“你怎么知道?”
“槐祖让我转告仙君,只要把你前世的妖丹投喂给火蛟,它就能道行大涨,吞了这头金蛟……”
九色妖鸟的妖丹,得天独厚的宝物,已经诞生了灵智,从槐祖的树洞里自行飞回杜小草身边。
这样的灵物,白白投喂给一头叛离的灵宠?
杜小草默了片刻,问槐大:
“槐祖有没有说,火蛟为何会弃我而去?”
“火蛟是仙君的本命灵宠,怎么会弃了仙君?它所做的一切事,都是遵照仙君的本心……”
杜小断然反驳:“我没有让它吃人!”
篝火旁边,众人的面色各异。
事到如今,小宫女和杜小草的关系,两位若吾仙君的猫腻,他们多少都看出些端倪。
碍着杜小草的颜面,没人敢当面说破。
槐大却叹息:“仙君一向聪慧,何必自欺欺人?”
“她确实是我的本心,可我若能掌控得住这个本心,白帝城中就不会有两位仙君!从她跟我分开的那一刻起,她就是她,我就是我,没办法再干涉对方了!”
杜小草语气激烈,泠然看着槐大:
“即便我阻止得了她,我又为什么要阻止?”
“槐祖说,当年七十二洲的世家围攻仙君,一开始是误会,后来就是财帛动人心,他们围杀仙君,就是一场生意……”
“这天下间的生意,有赚就有赔,那些世家自以为赚了,他们的子孙用赚来的脏钱逍遥了一千年,现在我回来了,他们便怕了,不是怕我,是怕我逼迫他们把赚到的便宜连本带利吐出来罢了!”
杜小草罕见的动气。
她离家远游,误入岐山古驿城,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屠狗,阳光干净的少年,凭力气赚钱,干干净净的小买卖,挣到了养家糊口细水长流的银钱,丝毫不逊色于那些豪阀世家自诩传承了多少代人的营生。
没有唯利是图,没有锱铢必较,也没有亏本,每天都开开心心,却因为认识了她,生意做不下去了,连命也差点搭进去了,自困于岐山古驿中造梦,一梦千年,再醒来物是人非。
杜小草喝了一整坛的槐祖,心情激愤,把许久以来积压的愤懑不满全都发泄出来,神色悠远。
“那时候,他每天陪着我闲逛,我每天陪着他做买卖,从到到晚忙忙碌碌,回到家里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开始数钱,一睁眼就是新的一天,很开心,很充实……”
篝火旁边,众人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