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甘霖以后,全村的人都忙着补种庄稼。
金氏卧床,不能干活,忙得杜青奎吃住都在田里。
偶尔回家吃顿饭,还要被金氏数落“没本事”。
村里头脑活络的人家,都不肯埋头耕田了,把村里进进出出的贵人当成摇钱树,摆摊卖小吃的,当向导带路的,结伴入山采药的,建小竹楼开客栈的……
银钱像淌水一样流进手里。
杜青奎却只能土里刨食,进山狩猎都是空手而归。
这在从前,是没有的事。
他找人结伴入山,连累同伴也空手而回,一而再之后,被村民当成煞星。
都说杜家得罪了东凫神君,被这一方山水厌弃。
金氏眼见着左邻右舍发家致富,盖房垦荒,自家却一日穷似一日,气得骂骂咧咧,骂完男人骂女儿,末了全都归罪于杜小草——
要是她肯帮衬提携,杜家怎么会是现在这种境地?
从前在裴府,杜小草还只是穿金戴银。
现在更了不得,连芥袋、兽囊这种法器都有了,仙种也二度觉醒了,眉心一朵水墨淡粉花瓣形状的奇诡灵纹,衬得容颜清丽,气质出尘,勾得她身边的两位世子爷死心塌地。
杜衡厚着脸皮,主动在村头拦着他们,自荐要当丫鬟,碰了一鼻子灰。
吕文昭回来后,还当成笑话说给杜小草听。
杜小草也是无语,这个妹妹比她还小半岁,想凭姿色上位还早了些,起码要两三年以后才有机会。
村正娘子悄悄告诉杜小草,杜衡回去以后,哭得昏天黑地,让金氏去请高人,再给她改一次名字。
杜衡现在的名字,已经改过一次了,从前她叫杜紫蘅。
是杜小草入裴府当丫鬟,风光得意了的消息传回焦溪村,金氏专门请高人给女儿改的。
理由是紫者从朱,草从碧,朱与碧相斥。
说杜衡就是因为名字里有了个“紫”字,被姐姐夺了气运,事事不顺。
牵强附会,信口开河。金氏母女却奉为圭臬。
然后,杜紫蘅就叫杜衡了,连“蘅”上的草字头都给掀了,不能让姐姐杜小草压住福运。
……
杜小草无所谓,坐在离地几丈高的树杈上,俯视杜家小院。
杜衡正在干活,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粗布衣衫,哼哧哼哧正在推油磨,榨油桐果实,累得气喘吁吁。
这种苦差,从前都是属于杜小草的。
白天她忙着割草喂猪,做饭养蚕,没时间推磨盘,只能等天黑以后,一个人在院子里吱嘎吱嘎推到深夜。
有时候疲累极了,她就那么靠着磨盘睡着了,再被鸡鸣声吵醒,接着推。
那些日子一去不返。
杜小草心绪起伏,刚想滑下树杈,发现杜宝儿垂头丧气地拐进巷子里。
这龙蛋不是在火羽城里念仙塾么?
怎么跑回村里来了?
缴不起学费了?
杜小草讶异,继续趴在树杈上看好戏。
杜衡看见龙蛋,惊讶的神色跟杜小草一样,扔下木杠就往屋里跑,边跑边喊:
“娘!弟弟回来了,一准出事了!”
金氏气得劈头给她一个耳刮子:“死妮子!满嘴嚼蛆!你弟弟好好的,能出什么事!”
骂完了,又安抚龙蛋儿子:
“咋突然回来了?”
杜宝儿闷声不吭。
以杜小草的耳力,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应该就是没说话。
沉默的态度,就不是好兆头,金氏急得差点滑下床榻,让女儿杜衡马上去自家田里,把杜青奎这个“家主”喊回来。
杜小草看看天色渐晚,打算撤离树杈。
无论杜宝儿闯了什么祸事,她都不打算插手。
不帮忙,也不添乱,各自平安。
到底是深秋了,太阳才刚开始落山,风中便有了寒意。
杜小草身上的衣衫略单薄,想着赶紧回去添衣,顺便熬一碗姜汤喝了。
从前在焦溪生活的时候,因为金氏苛虐,她最怕的就是生病。
以她的处境,缺医少药日夜操劳,随随便便一场风寒,就能要了命。
她对东凫山脉的节气变换,了如指掌,一叶未落便知天下皆秋,竭尽全力地适应。
稍有生病的迹象,就去寻了野药咀嚼。
真心里,杜小草很喜欢焦溪。
想着要不要盘下一个小院,买几十亩桑田,四时耕织,长久过下去。
不需大富大贵,不用昼夜操磨,只求殷实安适。
能买得起春风真人亲笔彩绘的门神,吃得起龚娘子家做的蟹黄包子,用得起风爽斋的笔墨、素人馆的胭脂。
再养一群大草鹅看家,买一头大牯牛耕田,闲时骑在它背上,穿行村中……
可惜,都是奢望。
即便她置办得起院子和桑田,也没有任性悠然的自由。
她是卖身去的裴府,身契在别人手里。
还有金氏,那么凶戾狠毒的人,怎么会容忍继女在她眼皮底下逍遥自在,时时刻刻都得想着怎么使坏。
这些日子,她能在村里安生,凭的不是自己的本事,是秦佑安的庇护。
杜小草思前想后,忽然就对躲在她识海里的妖鸟残魂没了怨念。
若是没有它来寄生,她便不会有天赋瞳术,叉不到爻鱼果腹,饥寒交迫,死在金氏没日没夜的磋磨中,连坟茔都已经淹没在荒草溪涧中。
她给妖鸟提供了宿体,妖鸟亦给予了她新生,互相成全了对方,都有旁人莫及的野望。
一个不肯湮灭于天地,一个不肯埋骨于荒丘。
来日妖鸟翱翔四方,她也恣意悠游。
雀鸣,草碧,各得其所。
……
杜小草心情激荡,坐在高高的梧桐树杈上,忽然想引吭高歌,让这一方天地都静静聆听自己。
她才刚闪过这个念头,识海中的妖鸟就张开了小小的喙,冲着远处巍巍东凫山唳鸣。
杜小草以为自己喊出了很大很大的声音,事实上,哑然无声。
她眉心的灵纹,破天荒灼热艳丽起来,不复平日的水墨素淡。
她识海里的那只小红鸟,却真的在清鸣。
稚嫩,却激越,清脆悦耳。
随着它的这声鸣叫,身体原本光秃秃的地方,唿唿涌出漂亮的红色绒毛,根根晶莹如血瑙,身体也膨大了,一对淡金色的眸子澄澈灵动,俯瞰延绵千万里的东凫山峦。
在这座逶迤延绵的山峦背后,十万里沼泽深处,一座气势恢宏的石殿中。
一位枯瘦如枭的老妪,蓦然睁开了眼,震惊和喜悦几乎能溢出来——
“若吾苏醒了……终于醒了!”
“大胤仙朝,要完了!”
“天佑巫疆!”
“大夏无疆!”
……
十万里外的白帝城。
巍峨延绵数十里的仙宫深处,肃穆的秦氏帝祠里,也随着妖鸟的这声清鸣,哗啦碎了四块高耸数丈的白玉石碑。
一位四十开外,头戴冕旒,衣黑绶赤,纹饰九章的魁梧男子,踉跄疾行赶到破碎的石碑旁,惊骇跌足:
“妖鸟涅槃……大胤危矣!”
在他身后不远处,三位头戴巍峨高冠的老者,面色暗沉。
妖鸟初鸣,本该在立春之时,惊蛰万物,现在却是秋鸣,冬至,不详。
上古史书记载,将有灾厄降临,倾颓社稷,震荡山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