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尴尬,杜小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年公子四个小妖也豁出去了,紧紧跟随在黑岬身边,生怕他跑了,或者换个说法,生怕旁人伤了这副皮囊,他们认定“黑岬”的魂魄还在,因为他的魂灯还在燃烧,没有任何熄灭的迹象。
杜小草虽然不认得他们,也不想双方冲突起来,低低地劝:
“你们知道他不是黑岬了,对你们肯定不会留手,还敢缠着他?万一被打死了——”
“那就死!我们答应过黑岬,一日是朋友,便是生死朋友!”
说话的小妖个头矮小,又瘦削,弱得一阵风都能吹起来,说话却铿锵,掉头只当风吹帽的气势,噎得杜小草无言以对。
她一眼就能看出这四个妖部公子,都是部族中不甚被重视的那种,从他们穿戴、气度、言语和道行中就能看出。
物以类聚,诚不我欺。
大妖部前途远大的嫡公子,是不屑跟其它小妖部边缘族人做朋友的。
前途远大的嫡公子们之间的友情,大多都是利益,远不如眼前这几次生死相许。
像杜小草,离开云澜祖地远行游历之前,一个朋友都没有,唯一的玩伴伏雨,面上恭敬,背地里咬牙切齿,时时刻刻准备出卖她。
伏雨若是没有落魄,也是大妖部的贵人,心气高得很,做了十几万年的侍婢,憋了十几万年的窝囊气,她身为主人没有察觉半分,活该被反噬。
一时之间,杜小草有些羡慕起“黑岬”,虽然不受父亲和族长看重,天赋道行都不行,却有这么几个肝胆相照的“狐朋狗友”。
她悄悄问黑岬:“那原主的魂魄,还在么,在的话还给他们吧。”
“怎么还?”
黑岬语气冷冽,杜小草也无奈起来,一具身体,两个魂魄,必须有取舍,后来的黑岬没有抹杀之前那个黑岬的魂魄,已经算厚道,且冒险。
秦紫胤给的办法,是另找一副身体。
原主黑岬的资质很差,夺了也不济事,不如换一个,罗浮城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濒死之人,只要谈好条件,肯答应的大妖小妖多得是。
“若你手头不方便,我这里有不少赤金——”
黑岬苦笑:“多谢紫胤公子好意,我取得这副身体,是征得原主同意的,他是自愿放弃身体的,契约一成,他再也回不来,我不忍他就此湮灭,用秘法护住了他的魂魄,想着天长日久他不钻牛角尖,不再想死了,再找一副合适的身体给他。”
他说得诚恳,年公子那些人也怔了,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杜小草大声问他们:“你们的朋友黑岬,之前是不是遇到了大挫折,喊着要寻死?”
瘦削小妖愤懑:“他只是说一说而已,过了那一阵就会想明白了!”
“他若想明白了,就不会有我出现了,你也别吹牛,换成你碰到他那样事,也会一心求死!”
黑岬绷着脸反驳,瘦削小妖张了张嘴,气窘说不出话。
杜小草算看明白了,这事另有隐情。
双方吵吵一阵子,谁都没吵赢,就那么不尴不尬地同行,互相不买账。
秦紫胤问黑岬,愿不愿意把原来那个黑岬的魂魄放到小酆都里,“我这小洞天很适合他那样的魂魄,进来不会受苦。”
黑岬苦笑:“多谢紫胤公子好意,可你的小酆都……朝不保夕,不知道哪一天就被人抢了去,魂魄放在你那里我不放心,而且这小子脾气倔,一心求死,一个疏忽就湮灭了……”
年公子他们听闻同伴果然还活着,喜出望外,黑着脸跟黑岬提要求:
“让我们跟黑岬说几句话,问问他是不是真的自愿的!”
黑岬想了想,答应了,一拨人呼隆隆返回云澜别苑,关紧院门,布下防护阵,确定没有任何人能闯进来,也不能偷窥之后,黑岬厉声告诫年公子四人:
“你们这些蜇蜇嗷嗷的东西,别吓着黑岬,跟他好好说话,谁敢冒失伤了他的神魂,我就拧断他的脖子!”
他做了个缠绕的凶暴手势,让秦紫胤在一旁帮着压阵,他自己凝神聚气,敞开神魂,眉心识海处,缓缓冒出一个拇指大的光影,看相貌跟“黑岬”长得一模一样,神态却没有黑岬的神气活现,萎靡不振,表无表情。
年公子瞬间扑上前,轻声呼唤好友的名字:
“黑岬是你吗?是你吗?不用怕,我和大饕、伞人还有小碗都来看你了,这里是罗浮城,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妖孽夺了你的舍?他花言巧语诓骗你对不对?”
拇指大小人闻言,脑袋低低转过来,目光茫然地打量四周,确定身边四个小妖就是自己挚友,情绪难得有了波动,奈何他太小太弱,翕动唇舌发出的神念弱到难以察觉。
杜小草五感六识敏锐,勉强捕捉到了,转述给年公子他们听。
“他让你们马上离开,这里很危险……说他自愿让出身体的,他活着就是受罪,他一天都忍不了了,一心求死,死是他最大的解脱,也是唯一的解脱……让你们不要为难取代他的大妖,这大妖答应帮他报仇,帮他活得扬眉吐气……”
杜小草一句一句的转述,年公子几个哭得稀里哗啦,嘈杂地劝说:
“你先回来,咱们想办法——”
“好死不如赖活,他们终归是你的至亲,不会对你真的下杀手,你熬过去……”
“……”
这些劝说没能激起拇指小人的求生意志,反而激怒了他,一连串的“滚”表明了他的愤懑。
杜小草赶紧拦住年公子:“尊重朋友的意愿,别替他拿主意,你们既然知道他生前的处境,就该明白他的苦处,有些时候,活着不如死了,你们一再劝他,你们能保证他活过来以后,能过上太平日子吗?”
年公子嚎啕大哭,其它三个小妖也满脸是泪。
杜小草一头雾水,追问年公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黑岬”心如死灰?
年公子嘿然不语,要跟黑岬“切磋剑术”。
黑岬一脸笑眯眯:“切磋可以,生死自负,我这人是个暴脾气,出手就控制不住自己,万一你的血都溅出来了,别怪我。”
年公子一脸无惧,挥剑上前。
黑岬错身闪避,擦肩而过的瞬间,剑柄猛敲在年公子脖颈,把他敲晕了过去。
“噗通”一声,原地栽倒。
这场切磋的输赢毫无悬念,其它三个小伙急忙上前搀扶年公子,再三确定他安然无恙,忿忿瞪着黑岬。
黑岬怡然不惧:“看什么看,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不然他现在还能有命在?劝你们一句,仗义是好事,也得有本事撑起这份仗义,不然就是笑话……”
他奚落得很大声。
杜小草却警觉地后退一步,因为她发现年公子和其它三个同伴同时运转灵力,站着的方位也很古怪,像是在布置某种法阵。
众人回过神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团团围住了黑岬,双眸中皆有血迹流淌而出,口中喃喃自语。
只看这场面,就晓得这法阵凶邪,且真的困住了黑岬。
年公子脸上的血迹涔涔流淌,所过之处变成蛛网般的符纹,有黑色雾气萦绕。
他三个同伴的模样大同小异,全都像中了邪术的木偶一般,以自戕的手段攻击黑岬。
杜小草直觉不对劲,为好友出头的事多有,为好友拼命的事不常见,何况是四个好友同时拼命?
难道他们心里,除了黑岬这个朋友,再没有别的牵挂了?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多少豪杰俊彦,死到临头丑态百出,寻常之辈更是百般求活。
杜小草悄悄拿出若吾小锥,画符襄助黑岬,黑岬暂时脱困,气闷提醒:
“他们被人操控了!不要下杀手,制伏之后看看能不能唤醒!”
“我尽量。”
杜小草语气凉凉,有些不悦眼前这些家伙,没本事乱逞能!
净添乱!
好不容易把人制住,一人一瓢无根水泼醒,看着四个家伙茫然无措的模样,杜小草扔过去一面铜镜:
“好好看看自己的模样,差一点点就全完蛋了!”
她语气不满,年公子讪讪捡起铜镜,不用去照,他也晓得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其它三个同伴就是他的“镜子”。
黑岬问杜小草:“幕后之人是如何操控他们的?”
“仙剑,他们使用的仙剑手柄上,都镶嵌了一枚宝石,赤橙黄绿四种颜色,可以遥遥催动,让始终仙剑的主人失去理智,沦为傀儡一般的东西。”
她指着地上的仙剑问年公子:“这仙剑从何而来?”
她猜测是旁人馈赠,让他们入彀,年公子给的答案却是“购买”。
“我们来罗浮城的路上,见到有人贱卖祖传法宝,购买的人络绎不绝,就去凑了个热闹,想看看能不能捡漏——”
然后就真的捡到了,“败家子”卖家神秘兮兮地拿出四把仙剑,附带阵图一张,说是祖上压箱底的宝贝,看他们四人顺眼,半卖半送给他们。
“一百两赤金,非常便宜,我们之前跟人押注,刚好赢了这笔钱,就拿出来买了仙剑。”
黑岬冷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样品相的仙剑,还附带符阵,万金难求,你们只花一百两,这一百两还是别人怕你们囊中羞涩,早早送到你们手中。”
摆明是骗局。
年公子一行被馅饼砸晕了头,入了彀。
黑岬休息片刻,把仙剑手柄上的宝石全都撬了出来,正面看宝光灼灼,背面却绘制着骇人的骷髅头。
他气哼哼地展示给年公子一行看,让他们马上离开罗浮城:
“继续呆在这里,你们死路一条。”
杜小草道:“他们进来容易,想出去就难了,背后的黑手很可能在半路上杀了他们,永绝后患。”
年公子觳觫,讪讪看向三个同伴,同伴也慌了神,乱作一团。
黑岬嫌弃地无与伦比,这是什么猪朋狗友?还不如黑岬豁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