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怪语气罕见地低落。
她救过的那个孩童，一年年从少年、中年到暮年，子孙满堂，她看着新奇热闹，却没放在心上，她要忙着修炼，忙着找食，忙着跟其它凶禽恶兽厮斗。
有几次她落了下风，被恶鸟啄花了鱼脊，疼痛难捱的时候，那人就会悄悄带着药草过来，细心地帮她敷药。
她渐渐觉得身边有这么个“人”也不错，这“人”却没了，被一只在崖壁上筑巢，天天想吃了她的凶禽抓走了。
“我那时候虽然勉强能化成人形，却不会飞，没办法救他，眼睁睁看着他被恶鸟吞吃，我发誓将来道行暴涨，一定要把这头恶鸟炖了，给那个好人族长报仇！”
杜小草听得唏嘘，问小鱼怪：“那你后来杀了恶鸟没有？”
小鱼怪罕见地露出难为情，悻悻咬牙：“我最恨鸟！”
鸟是鱼儿的天敌之一，最喜欢居高临下掠水而过，抓走水下冒泡的鱼儿。
小鱼怪的成长过程中，不知道多少次面临这样的凶险场面，最凶险的时候，她被锋利的鸟爪扣住皮肉，带出水面飞到半空。
她不喜欢鸟，也不知道眼前这位菰巫族长就是鸟。
她恨极了的那头恶鸟，也还活得好好的。
“我废了好大的劲，爬到恶鸟的巢穴里放了一把火，才抢回来好人族长的尸骨，送他的尸骨去菰巫部，菰巫人很好，没有怪我，还留我住下做客，后来我就常去做客……”
这个时候的小鱼怪，虽然不谙世事，也能看出菰巫处境不妙，有一个比凶禽恶兽可怕十倍百倍的邻居——天蚕部。
两个大巫部，一个养蚕的，一个采药的，井水不犯河水，祖祖辈辈相安无事了许多年，直到堃巫横空出世，他的道行越来越高，野心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凶横，一门心思要吞并菰巫部。
此时的菰巫部，族长已经换成那位“好人族长”的孙子，比他祖父能干很多，却无济于事。
“后来，那堃巫又巴结上了一头恶鸟，成了甚么‘十二天巫’，气焰就更嚣张了！菰巫部命中犯鸟，遇到鸟就没好事！”
杜·鸟·草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菰巫部有这么一个恶邻，还能支撑几百年屹立不倒，她也是服气的。
小鱼怪没有察觉到她的古怪，忿忿骂恶鸟：“那也是一头蠢到家的鸟，对天蚕部和堃巫掏心掏肺地好，人家却拿她当傻子，她被人杀死在深山里，消息传到巫疆，很多小巫部都替她服丧祭祀，天蚕部一点动静都没有，骂她骂得比我们还狠……”
杜小草蹙眉：“天蚕部的人敢骂若吾仙君？”
“为什么不敢？那头恶鸟再厉害，死都死了，还能从从地底下爬出来杀人？天蚕部一点都不领她的情，只诓着她给好处，傻子！”
小鱼怪绘声绘色，把昔年天蚕部忘恩负义、翻脸不认鸟的行径描述一遍，有情节有细节，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杜小草的心情难以形容。
垚巫悄悄靠过来，苦口婆心地提醒小鱼怪：“那凶鸟真的从地底下爬出来了，涅槃重生复活了，天蚕和堃巫肯定又要去巴结她，有她做靠山，咱们菰巫部很难重返故地……”
他的弦外之音，是想劝杜小草别犯倔，别怄气，领着族人另外找一个安身之地。
以杜小草展露出来的豪横，完全能办到，何必去跟天蚕部打生打死呢，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小鱼怪怒了，指着垚巫的鼻子臭骂：“没骨气的鼻涕虫！重返祖地是菰巫世世代代的心愿，那片土地上埋着菰巫历代先祖，是你们的先祖一寸一寸拼出来的，你说弃就弃？！”
垚巫满脸羞惭。
菰巫部覆灭了几百年，亲历这件祸事的幸存族人，早已化为尘埃，再深刻的仇恨，再刻骨的记忆，也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淡薄。
对垚巫这种几百年后的后辈来说，“重返祖地”是一个虚幻至极的口号，他们对“祖地”毫无印象，还不如从小长大的那片山林感情深厚。
杜小草唏嘘时光流转，人世变迁。
小鱼怪却揪着桑飞的耳朵，让他在酒楼说书的时候，万万不能提及这种丧气话题。
旁人的糗事，芝麻要说成西瓜，自家的糗事，西瓜秒变芝麻嘛。
小鱼怪骂完了垚巫，暗戳戳来问杜小草：“你真有办法对付天蚕部，对付堃巫？”
“当然！”
“人家可是天巫！”
“而已。”
小鱼怪跟不上杜小草的跳跃思路，皱眉紧皱，在垚巫公然显露出“择地安居”的意图之后，她也有些动摇了。
杜小草态度坚定，说“重返故地”，就必须重返故地，差了一毫一厘，都算她输。
小鱼怪的脚底板扎了一根蒺藜，疼得她龇牙咧嘴，杜小草拿出一根绣花针，要替她挑出棘刺。
小鱼怪吓得两脚发软，她曾经被这根绣花针抵着眉心吓唬，知道此针非彼针，是一柄刃光湛湛的仙剑，随便一抹，就能抹掉她的大鱼脑袋。
杜小草没察觉她的怂，用红妆剑仔细替她挑出棘刺：“小心一些，别摔着了，你们鱼走路不行，跌跌撞撞的。”
“我们鱼都是用游的，走路太多脚会疼。”
“慢慢就习惯了，你将来是要做人的，老是摆着尾巴游泳怎么行？”
“……”
一行人慢吞吞地走，游山玩水不亦乐乎，有人烟的地方就投宿，荒僻山野就露宿，杜小草知道小鱼怪对吃鱼没心结之后，但凡遇到溪涧，就去叉鱼，技巧娴熟得让人发噱。
小鱼怪对她的印象，是忒淡定，忒淡定了，却少了威风，任凭那个讨人厌的天蚕寮首缀在身后，不驱赶，不打杀，没意思透了。
唯有今天，在一条辽阔无边的大湖边，她一时没按捺住，变回原形下水扑腾，一不小心游得远了，撞见一艘气派恢弘的华丽游船，船头站着一群穿戴炫目的男女。
为首之人魁梧虬劲，见到她眼睛一亮，朝她扔出一件倒叉似的巫宝。
她原地下沉，倏然逃遁。
把三叉戟却像长了眼睛一般，在水下紧追着她，“噗”一声扣在她额头上，钻心地疼！
她吓得嗷嗷求救，垚巫年老体迈，没听见，杜小草五感六识敏锐，立刻催动红妆剑来救她。
这柄仙剑锋利无匹，无声削断了那根三叉戟。
一声厉呵传来：“是谁？敢毁本公子的巫宝？！”
小鱼怪呵得比他还大声：“是谁？敢伤本老祖的额头？！”
虬劲男子看她口吐人言，略微意外：“小瞧了你，鱼怪也是鱼，今晚就吃你了。”
“呸！我吃你大爷！”
小鱼怪用力去扣额头的“三叉戟”，倒刺钻入肉中，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挥动鱼尾，冲着对方乘坐的大船砰一声砸过去，砸得船身摇晃，差一点翻覆，船上的人也没了之前的悠哉气度，惊呼狼狈。
小鱼怪报了一戟之仇，哈哈大笑，施施然游了回来。
垚巫叹气，只有小鱼怪这种脑子，才会觉得事情了解了，麻烦还在后头呢。
这条被砸得东倒西歪的大船，船头绘刻了巫纹，是一片叶子，金灿灿的桑树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