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高悬头顶,在湖边灯光璀璨不显眼,到了空旷僻静处,立刻添了一股皎然。
杜小草拉着竹上跃到一座屋脊上,俯瞰前方偌大一座湖畔,天高地小,笙歌缭绕,近身处又宁谧十分,秋虫唧唧。
一时恍惚间,她觉得这般场景似曾相识,似是在哪里见过,愣怔间,卖花老妪拎着竹篮走过,让她猛然警醒,陡然回过神来,耳边急促响起竹上的呼唤:“帝姬!帝姬!快醒醒!”
她茫然睁开眼,诧异地发现自己半躺在湖边的大石头上,旁边蹲着竹上,见她醒来长吁一口气,她却不晓得怎么回事?
“怎么了?咱们不是游湖在屋脊上看风景吗?”
竹上苦笑,抬手指了指周围:“咱们一直就在这里,哪儿也没去,你的灵识忽然混沌,陷入幻境之中挣脱不出,我使尽手段都无法把你拉回来……你在幻境中见到了什么?”
杜小草愈发诧异:“没有啊,就是跟你闲聊游湖,说了些家常话……”
杜小草的语气暗了下去,方才的幻境看似寻常,只这寻常却万难提防,才是凶险处。
她问竹上:“我怎么会忽然陷入幻境?”
陷入幻境也就罢了,还会让堂堂道祖手忙脚乱无计可施,她不信自己会凭空陷入幻境,必然是谁在背后捣鬼,又或者触发了什么玄机。
竹上佐证了她的猜测,“你能平安脱离幻境,肯定也是触发了什么,让你警醒回神,你还记得么?”
“记得,幻境中的场景,与从前我和秦佑安在火羽城逛夜市的场景十分相似,我一时记起,起了疑心,然后就听到你在喊我。”
“那就是了,跟七十二洲相关的事情,必定跟千幻老祖脱不了干系。”
“她怎么阴魂不散,走到哪儿都摆脱不掉?!”
“摆脱?早着呢。”
竹上语气悻悻,看她没事了,便把她搀扶起来,坐到驴背上往回走,夜色已深,往来行人却没有减少多少,依旧熙熙攘攘。
杜小草担心再稀里糊涂落入幻境,想要回去,竹上轻笑:“别担心,虽然她是精于幻道的高手,当着我的面算计你一次已经是无礼,再敢来罗唣,我可要让她吃大亏的。”
“你们道祖,行事都是这么随心所欲?”
“有些是,有时候是,道行修为悬殊太大,道法之间的抵触太大,心性也就大不相同,大部分道祖看在你、洛风、慕三这样的小辈眼中,都是不可理喻的呆子疯子,不疯魔不成活嘛。”
“就没有看起来平易近人的那种道祖?”
“有啊,但你记住我的话,遇到这种道祖,一句话都不要跟他多说,有多远跑多远七十二洲我也去过,白帝城中不是流传一句俗谚:仗义每出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读书人跟屠狗辈相比,多年了几本书,看事情想事情冷静再冷静,难免无情,屠狗辈被义愤所激一时上头,轰轰烈烈地豁出去了,每每让人唏嘘,道祖之间,也有‘屠狗辈’和‘读书人’的差别,后者更难以理喻。”
竹上说得有趣,连驴子都打了个响鼻。
竹上随手揪了一把驴耳朵,继续道:“我老人家没赶上好时候,道法大成的时候,道祖的数量忽然暴涨,无论什么多了都要乱一乱,尤其是老一辈的道祖小心眼,百般排挤我们这些刚得道的,然后大家都联起手来自保,一番乱斗,场面更混乱了,折损了不少帮手,血妖和羽界这场大战,背后也有道祖撑腰。”
杜小草叹气:“云澜虽然是我长大的地方,却也不是非守不可,羽界本是玄冥界,白占了那么多年,还给人家也是应该的。”
“帝姬固然通透,妖祖城那边也没几个打算负隅顽抗的,都愁离了此处再往何处去的事,之前他们物色好的那些落脚地,都被揭破有不妥,最早挪过去的大妖部,一进去就如鸟入罗网,再无展翅冲天的机会,消息传开,大家都怕了,进退两难呢。”
杜小草也犯愁,不晓得该带着族人去往何处。
竹上劝她稍安勿躁:“我和两个道友开辟了一处小洞天,很适合羽族安居,你可以带着族人前往。”
杜小草沉默。
竹上轻笑:“信不过我?”
“信是信得过,凭前辈的本事,若想对云澜不利,抬抬手就能让云澜灰飞烟灭,便是我祖父赶回来也无济于事,我担心的是——”杜小草犹豫吞吐,因为木祖的遭遇,她对“小洞天”三个字已经有了排斥。
她如此,其它那些大妖部的话事人也不会掉以轻心。
竹上也不勉强,说事情还没到最坏的一步,已经有妖祖出面去跟血妖谈判,要大家捐弃前嫌,在羽界划地而治,井水不犯河水,以羽界的辽阔,同时通纳血族和羽族不在话下。
问题在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血妖恨羽族入骨,羽族对血妖也是出自内心的轻蔑,想要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难啊。
夜色斑斓,杜小草不想被糟心事坏了好心情,一边捏着驴子的耳朵,一边岔开话题,问身边闲闲负手的竹上:“前辈你算不算平易近人的道祖?”
竹上的耳朵微微一抖,不去跳这句问话里藏着的坑,转而自夸:“帝姬觉得我平易近人?”
杜小草刚想“嗯”一声,又咽了回去,竹上这一路的表现,最多算是“平易”,远谈不上“近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时不时就要露出端倪。
“道祖的同道中人,不应该只是得道高人,要敢向上看,要肯向下看,还要留意身边,勿要被宵小鼠辈暗算。”
杜小草讶异,不太懂竹上这句话的深意,“往下看”是要有悲悯之心,“左右看”是要懂得立身,“往上看”更是人之常情,无论是小民还是贵胄,都有属于自己的野望,世人最难克制的是自己的野心,若是食不果腹的末路人就罢了,只惦记着眼前能不能有一口吃食,懒得抬头看天,堂堂道祖,得天独厚,养尊处优,见惯了天高地阔,必定会想着再进一步,还有谁“不敢上看”?
她想不明白,问竹上,竹上笑得苦涩,说起“小富即安”才是道祖们安身立命的道理,那些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这么多年来一个成功的都没有,全都不得善终,几番下来道祖们就灰了心,只想着眼前的煊赫安逸,互相践踏算计,为一点点小事,就拨弄得天下大乱。
“好叫帝姬知晓,我们是一群被圈在天地牢笼之中,找不到前方和出路的虫豸。”
“别这么灰心嘛,便是虫豸又如何,也可以怡然自得。”
“若是从不晓得自己的处境,也就安然度日了,奈何我们得了道,开了天眼,晓得了天外有天,偏又冲不破身边的牢笼,夏虫不可语冰,如果有那么几只夏虫,知晓了四季春秋,洞悉了天地规则,再看身边浑浑噩噩的同伴,何等唏嘘……”
竹上说得寂寥,杜小草却沉默着没有安慰他,这般玄奥的话题,她是不懂得,勉强开口,只会惹人发噱,饥寒限制了贫苦百姓的想象力,以为皇宫中的皇帝每天都吃白馒头,用金锄头,道行和眼界也限制了她这样的小帝姬,领悟不了竹上的玄之又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