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春晴背着画架,走走停停,终于在花园角落的一座小院外停了下来。
这小院坐落在几排枫树后面,矮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如果是不熟悉这里的人,一眼望去还以为那是一片密林,牧春晴沿着矮墙走到院门外,从敞开的院门向内望去。
院里已经十分败破,房子上原本的红漆已经斑驳,地上的凹凸不平的石板间隙也已经被青苔填满,整个院子都带着淡淡的潮腐味道。
这样的地方,怕是住不得人的。
可院子里偏偏就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坐在院子一角的矮凳上,正卖力的洗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衣服。
女人身材干瘦,低着头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到盘在头顶花白的头发,以及虬结着血管的干枯的手臂,看着女人的身影,牧春晴的双眼忍不住湿润了,需要抬手捂住嘴才可以遏制住喉头的呜咽。
听到动静,女人忙着洗衣头也不抬:“要洗的衣服放在一进门东边的桶里,一会儿我去拿。”
声音嘶哑,吐字也不是十分清晰,似乎是药物所致。
牧春晴下意识的向东看去,发现东边靠着墙摆了一排半人高的木筒,半数的木筒里也都堆满了衣服。
“放下就回去吧,这儿不是什么好地方。”女人继续道:“主子刚刚从南京回来,衣服有些多,你这些如果不急的话,三日后来取吧。”
说完这句,似乎是没有听到回答,女人才不耐烦的抬起头:“赶紧放下走吧,不要……”
待看清牧春晴的脸,女人竟然愣住了,眼角泛起了水光,手里的衣服也掉回了水盆里:“你,你是……木……”
牧春晴向女人歪头一笑,从包里掏出了一只红色小皮鞋。
皮鞋只有巴掌大,一看就是七八岁孩子穿的,样子和材料应该是十年前流行的款式,许是因为年代久远,鞋面上已经有了细碎的裂痕。
看到那只鞋,女人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木……你怎么来了?”
牧春晴含泪微笑:“对,我是牧春晴,听说陈奶娘的院子是明朝的风格,所以过来看看,希望可以画几幅画。”
说着,牧春晴又向前一步,陈奶娘这才慌乱地站起来,挓挲着手胡乱在满是补丁的围裙上擦了几下,迎了上去:“大小姐哟,这里这么脏,你回来做什么?”
牧春晴又向前几步,在陈奶娘面前站定,眼中闪烁着微光:“自然是……看看。”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赶紧走。”陈奶娘的眼神留恋的扫过牧春晴的脸,抬手擦去眼角的泪花:“这样干净的小姐,可千万别被这脏地方给污了衣裳。”
牧春晴笑着摇摇头,仰着头看向天空,勉力不让眼泪落下来:“祖宗留下的东西,怎么可能脏呢?只是后来人不知爱惜,才成了这副模样。”
陈奶娘深吸一口气,忽然抬起手,将牧春晴往外赶:“这里是陆府,可不是你乱走的地方,赶紧回去!”
牧春晴后退了一步,陈奶娘继续向前一步,继续推搡着牧春晴:“走,赶紧走,天大地大,非要来这种地方,快走。”
牧春晴将手里的小皮鞋塞到陈奶娘手中,一副受惊的样子后退了几步:“我,我就是听说陆府的建筑很有特点,过来画幅画。”
“要画去北平画,去国外画,天下那么大,干嘛非要来这种地方。”陈奶娘愣了下,下意识的将小皮鞋攥紧,与牧春晴交换了下眼神,才一面将小皮鞋塞到自己围裙里,一面继续驱赶着牧春晴。
“走,快走,这里不欢迎你,别影响我老婆子干活!”
牧春晴就这样被陈奶娘步步逼到了门口,陈奶娘顺手抓住门板,猛的将门关上,如果不是牧春晴反应快后退了一步,怕就要被门拍在脸上。
可即使是这样,皮鞋的鞋跟还是摇晃了一下,牧春晴扶住门柱才没有摔倒。看着紧闭的院门,牧春晴深深吸了几口气,才稳定住躁动的情绪。
已经十年没见,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小女孩,容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只是一眼,奶娘就认出了她,甚至也猜到了她的目的。
奶娘是个苦命人,她原来同母亲一样都是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可惜所托非人,夫君迷上了福寿膏,很快败光了家业,还将她刚刚出生的儿子卖了换烟抽。
不久后她的夫君就死在了海里,夫家说她克夫将她赶了出去,兄弟们也觉得她晦气不肯收留,还是临盆的母亲将奶娘带回了家,两人一起将牧春晴抚育长大。
所以虽然在外人面前称呼她是奶娘,实际上在牧春晴心里她自己的亲生母亲几乎没有区别。
早就听闻奶娘过得不大好,等真的见到奶娘的处境,牧春晴还是忍不住十分揪心。
“牧小姐怎么在这里。”忽然响起的声音,让牧春晴吓一大跳,顺着声音望去,却见陆月亭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牧春晴。
牧春晴抚着胸口瞥了陆月亭一眼:“陆先生很喜欢站在人后面突然说话么?”
“这里可是陆家。”陆月亭板着脸说完这句话,如愿看到牧春晴有些疑惑的神色,才向牧春晴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陆家会保证牧小姐的绝对安全,牧小姐不必担心。”
见陆月亭话里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去了陈奶娘的院子,牧春晴这才松了口气,将手放在嘴边,发出一声轻笑:“陆先生真是会说笑话。”
见美人含笑,陆月亭的虚荣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笑着向牧春晴伸出手:“这破院子有什么好看的,书房后面的有块影壁,雕得是完整的二十四孝,听说是按唐朝的古画做的,我带你去看看。”
牧春晴没有揭穿陆月亭话里的错漏,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神色:“好啊。”
说着,就将手搭在陆月亭的手腕上,随着他离开,走出那排枫树的时候,牧春晴若有所感的回过头,看到奶娘正站在门口望着她,目光深邃,带着几分悲伤和不舍,而牧春晴则向着陈奶娘露出了一个微笑,目光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