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就问我是不是在坟上看到个小孩,我就说,我已经跟三爷说了,那小孩不让烟散开,被我看到后,就钻进墓坑里跑了。我爹就蹲下来,先是摸了摸我的头,看我头上汗沁沁的,就跟我说,回家了,叫你妈拿胰子给你洗洗头发。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眼睛时而翻上去瞅我爹跟犟三爷,没想到这平日里和气可亲的犟三爷这时还是面无表情地一直看着我。
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我心里又把今天的事像是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我确实没有做错过什么,对于犟三爷这个表情,我也没有理球他,去他答那蛋,我看到什么,你又看不见,现在倒是来找我做球啥哩。我心里一万个不高兴,因为天黑了,人们要去送程,我得在送程结束前,把这些炮给放完。我妈不止一次地拿着硬鞋底子,对着我的屁股疙瘩,恶狠狠地训我,出去拾炮玩可以,不准把炮带回家,看见一次,就吃一顿鞋底子。
我心里牢牢记着,在外面怎么玩都可以,就是不能把这些炮带回家里。所以眼看着就要送程了,我的这些炮还在布袋里装着,你叫我急还是不急,这个犟三爷啊。
我爹跟犟三爷,又听我说了一遍,在确信我没日冒瞎扯之后,就相跟着走进了主家的院子。之后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商量的,总之是,送完程回来,我一古脑把那些散炮都丢进了院子外面燃着的火堆里,随着一阵炸响,那些火星子四处乱溅,我开心地又蹦又跳,就在我转身要回家吃饭的时候,犟三爷从主家的院子里走出来,走到火堆边上,拽着我的衣领子,就把我拉进了院里。
院里四角都点着很大的汽灯,那汽灯亮堂得不得了,照得人眼睛直发花。吹响的唢呐手也停止了吹打,方桌上吹打的器具都收了起来,现在摆在桌子上的,是八荤八素八小碗的上等酒席,我看到肥得流油的大肘子,还有整个的烧鸡,油炸鲤鱼,还有热气腾腾的扣碗,小碗汤,甜汤,大白馒头,还有又焦又香的果子。我看得只流口水,犟三爷拉着我,就往最里面的一个桌子走去,没想到,我爹也坐在桌子边,那一桌子的人,我没几个认识的。
有一个穿着洗得有些泛白的绿军装一样的人,坐在桌子最上头,犟三爷就对着这个人的位置,把我抱起来,直接叫我坐在那个人的对面,我不知道干啥,看着满桌子好吃的,嘴里口水浸浸地,眼馋的不行,可是我爹在场,我不敢过分,就强忍着口水,眼睛看着桌子的边缘,一言不发。
小良娃,你看,这是南李营你邢伯,他是看地先生,你说说,你今儿都看到了啥。我爹在一边跟我说着,我瞬间感觉特别饿,嘴里不停地咽口水。犟三爷看我这个样子,就把那整个的烧鸡端了过来,小良娃,你快吃,吃饱了说。一桌子的人都笑了,我也没有不好意思,抬头看看我爹,我爹也没什么反应,我就一下子扯下一个鸡腿狼吞虎咽起来。
满桌子的人,都没有动筷子,都看着我不停地吃,不停地吃,一直吃到我自己停了下来。刚刚放下手里的大肘子,犟三爷就说,小良娃,你可以说了吧。我就一边打嗝,一边断断续续地把在坟上看到的小孩,以及在院子边上看到的老人都说了一遍,没想到,我还没有说完,我背后就呶地一嗓子就有人哭出了声。
人们都朝这里看,原来是主家不知道什么时间过来,要给桌上的人倒酒,没想到听到我说的这些,知道是他爹的魂灵还在这院子边上徘徊,就伤心地哭出了声。接着那主家就拉着我,叫我去认照片上的人,我说就是他,你看,你看,他还眨着眼睛对我笑哩。那主家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得死去活来。
周围的人们都是一阵唏嘘,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都看到了照片里的老人,眼睛眨了几下,嘴角弯了几下。人们都在看,没有人说话,我就一个人挤过人群,在汽灯通明的光影里,走出了院子,我看到,那个几近透明的老人,在我身边跟我平齐地一步一步往外走。我就说,你不是走了,咋又回来了。那老人,就接连几声叹息,罢罢罢,我走了吧,一了百了。
然后我就看到那老人,慢慢地升到树顶,又回头向我摆手,我点头示意,一会儿,那老人就没了踪迹。可是,我走出了院子里的汽灯光影,就感觉有人在背后跟着我,只是离我还有点距离,不紧不慢地。我回头看,没有看到有人在后面跟我。我的直觉告诉我,确实有人在跟我。我还以为是我们家的大白狗雪花儿出来找我呢,就对着身后,接连叫了几声雪花儿,可是雪花儿没有等来,却叫出来钻进坟坑里的那个小孩了。
这小孩还是穿着灰色的长衫,就那么点,那么矮地在墙后面慢慢地转了出来。我记得下午那小孩在钻进墓坑之间,对着我挥了挥拳头,啥意思呢,我估计他是嫌我多管闲事吧。然后在我一个人落单的时候,就过来要收拾我。我看这个小孩还没有我的菠萝盖高,就有点想笑。我就对那小孩说,那小孩,你跟着我挝哩,我又没什么好玩的。没想到,那小孩竟然以一种很粗很瓮的声音说,我小孩,我比你爷爷年龄还要大呢。我以为他是在骂我,有点气急,就想奔过去伸出拳头揍他。
没想到,那小孩像是一阵风一样冲着我就过来了,在地上一弹一样地,两手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没用力一样就把我给凌空甩了起来,我就像是被绳子拴起来的老水牛,任凭他这样飞快地转圈圈,没几圈,我胸腔内一阵抽搐,嘴里一阵恶心泛上来,我要呕出来了。我嘴里说不出话,扭着头,朝着小孩站的方向,嘴里不由自主往外喷出一阵不稀不稠的秽物来。那小孩一看不得了,有东西飞打过来,忙把手一缩,就任由我往一外摔了出去。
我一看,我悬空飞出去了,眼看着那边有一个花柴垛,就在我要一头扎向花柴垛上时,我眼前一黑,我好像坐到了谁的怀里。我忙抑住嘴里的干呕,睁开眼一看,原来是犟三爷箭步跑出来,伸手接住了往外飞的我。我嘴里小声叫着三爷,犟三爷一人劲儿地往四周看,在确认了没有人之后,才把我放到地上,问我乖孙你咋往花柴垛上扎,不怕把脸给挂流血啊。
我头都没扭一下,伸着手,说是那个小东西把我扔出去的。我刚刚说完,就扭头看那小孩,想不到的是,我看到小孩,在黑暗里不停地把灰长衫上我吐出来的东西往下抖擞,惨白的脸上那个别扭,那个难看,就别提了。我一边笑,一边跟犟三爷说,就是他,他把我抡起来要扔到花柴垛上。犟三爷瞪大了眼,不停地扭着头往我指的地方看,哪里有个龟孙人啊。
我还在笑那个小孩抖衣服的狼狈样子,犟三爷就伸手把我紧紧拉着往院子里跑,我一跑进院子,就看到我爹坐在那席上,跟着主家,还有那个看地仙儿,几个人在非常严肃地谈论着什么,就连我被犟三爷强扯着拉进来,我爹也没看见。犟三爷一手攥着我的手腕,一手推我爹,银娃儿,银娃儿,小良刚才被后傍儿看到的那个东西扔到花柴垛上哩。我爹猛地回头,盯着我看,看得我全身都发毛。我自己想着,我没有做错事啊,怎么弄得像是我做错了一样。连我爹都这样看我。
我在家里,一直慑于爹的威严,做事,说话,就连出去玩,只要突然间看到我爹,我心里都会瞬间发怵。即使我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那种惧怕和胆怯,无论如何也不能使我坦然面对我爹的目光。就连现在,我被犟三爷拉到我爹面前,我是被那个小东西硬扯着往花柴垛上扔,而不是我犯了错。但我看到我爹的目光,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内心打颤。
我不敢看爹的目光,耷拉着脑袋,手不停地搓着衣角。时不时地通过眼的余光,观察爹跟犟三爷的动向。好一阵子,我爹都没有说话,在这期间,我的心都悬起来了,我只怕我爹对我一声吼,滚回家去。可过了好久,我爹没有说话,伸出手在我头上摸了几下,小良,跟在爹身边,等一下我跟你大伯说完事,咱就回家。我抬起头,看到我爹又转过身,跟那主家商量起什么来。
我就乖乖地拉过一把小椅子,坐在爹背后的灯影里,看着人们,有的头上扎着白头,有的腰里系着白布,在院里穿梭着走来走去,我坐在那里,看着人们或快或慢地走着,没一会儿,我就看到一个影子非常淡的灰苍苍的人,一会儿跟着扎白头的人往屋里走,亦步亦趋地,像是一个被按着头的鸭子,就跟在那人的后面,一直走到堂屋的门口,就像是被风刮起来甩到龙门口一样回到龙门口,然后就又跟着一个腰里系白布的人,也是那样紧跟着往堂屋门口走,等快到了堂屋门口,就那样被一下子甩到了龙门口,接着这人又去找另外一个人……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可他始终没有对这些人使坏,就是那么跟着,也许他是想进到堂屋的灵堂里看看,那里停着的是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堂屋门口,他就被无形的风给一下子卷到了龙门口。我实在是看不懂,可我没有离开小椅子,就那么手搓着衣角,扭着看来看去,我那么一个小孩子,是没有人过来关注我的,毕竟这院子里的人们,都那么忙碌,谁会有空搭理我呢。
那汽灯一直亮如白昼,时不时地会炸出一两个很大的灯花出来。刚开始人们还以为这灯坏了呢,后来就发现这是正常现象,不过这炸出来的灯花,刚开始是白色的,后来自从那个人跟在别人背后往屋里走又走不进去时,那炸出来的灯花,就开始慢慢地变了,后来一直变成荧荧的绿色。这时,主家的一个很小的孩子,看到了这炸出来的灯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就站起身,扭着头看那个孩子,没想到,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孩子的脸上,一只不大的干瘦的手,在用力地扭着孩子的脸。怪不得这孩子哭得跟杀猪一样的。
那家大人,心肝啊宝贝啊在抱着哄这孩子,这孩子还是不停地在哭,我真想走上去,把那只该死的干手给打掉,可是我坐在我爹背后,又不敢擅自离开,要不然,哼哼。我也只能干坐着运气,没办法啊。后来,放了一长串鞭炮,那鞭炮里,还有几个巨大的雷子炮的炸响,我分明听到那噼里啪啦的炸响里,有了几声尖利的呼哨传出,再看那孩子,拧在脸上的那干瘦的手没了,没多久,那孩子不哭了也就慢慢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都有些困了,我爹他们还在叽里咕噜地说着话,犟三爷也坐在桌子边上,手夹着烟,聚精会神到这电影开映了,就兴奋地有些坐不住了……
小时候,家里穷,也没有电视机,就连一个红灯牌收音机,也被我藏在被窝里,不小心尿床时给尿淹了,自此收音机也没得听了。后来我哥从我大伯家借来一个收音机听,那时就喜欢中午吃蒜面条时听单田芳的评书,什么三侠五义,大明英烈,水浒梁山,这些都依次断断续续地听过,后来哥从南庄大彪婶家借来一个录音机,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盘录音带,就是刘德华的歌,每当哥心情好的时候,就在我家老堂屋的东间里,插上电,把录音机打开,那个旋律没一会儿就长满了院子,我也就这样时常能听到那个刘德华的歌声。
后来,可能是借的时候太久了,哥不得不把录音机也还了人家,我们家里就没有这些可供短暂娱乐的家电了。要是哪庄上有红白喜事,放电影什么的,哪怕远点,哥也会跑着去看我当然也会跟着去,即便是每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算是站在荧布后面看着相反的人物动作,心里也是乐滋滋的……
现在这电影已经开始放映了,我还不敢一个人偷跑出去。毕竟我爹说了,叫我坐在这里别动,可能是我爹怕我一个人被那些他们都看不见的人给拉走吧。所以我就坐在这里昏昏欲睡,时而一阵人声把我吵醒,我忙不知所以地抬头四周看看,我爹他们还在说着,比划着,我看不懂,也不想看,就又低下头眯起眼睛。
后来,我就听到院外的电影声音,猛地像是打机关枪一样的冲到了院子里,我一下子就惊醒了,院子里的汽灯都灭了,黑乎乎的,没有人。我记得我是坐在我爹的背后睡着的,可这时,我却一个人蹲在院里,四周一片寂静,那些人啊,灯啊,包括灵堂,都没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来回扭着头看着四周。我没有像其他同龄人一样,看到这些不同的景象,就哇一声哭爹叫娘,我就慢慢地回想,我确实是在乱哄哄的人来人往中,慢慢睡着了。
可是睡着后,我似乎还听到了放电影的声音如同潮水,忽远忽近地涌来涌去。睡意朦胧中,还听到有人扎扎地喊,银娃银娃,你去,跟犟三叔去坟上……我不知道干啥,他们叫我爹去弄啥,我反正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