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会飞的黑白照老人
樱桃爸爸2025-08-27 11:325,826

  之前我也说过,我们家出来,往后面走,过了小营家,后面就是犟三爷家了。犟三爷,年龄在六十开外,高高的身子,略有些佝偻,印象当中,犟三爷嘴里总是叼了一支燃着的烟,眼睛眯着,趷蹴在地上,一边慢腾腾地说话,一边在烟雾缭绕里,细细地做着手上的活。我父亲跟犟三爷关系不错,最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所以父亲就经常邀请犟三爷到我家来,弄几个菜,买两瓶白酒,趁着下雨,在家里一喝就是一个下午。有时,我也没事在家,就能看到酒过几巡之后的犟三爷,略黑的脸膛泛出酱紫的酒晕,嘴里的舌头跟打了卷,一边眯着眼睛,手里弹着烟,一边跟我父亲说,银娃啊银娃,你家这二娃子,将来不得了啊……每回听到这,父亲就特别高兴,越发黄白的脸庞上绽出几枚骄傲的笑,举起手里的酒杯,滋地一声喝个净光……

  犟三爷会泥巴匠,庄上哪家盖房子,都会提前请犟三爷去主持大局。还有就是,哪家老了人,这主家也会提着两瓶酒,揣着两条烟,跑到犟三爷屋里,邀请犟三爷去给主定箍老屋。箍老屋,就是箍坟圈子。其实庄上的人去世了,不仅仅是打一口棺材装起来埋到墓坑了就完事的。这墓坑,要事先按照看地先生看好的方位,快速打好挖出来,然后再由箍坟匠提前到墓坑里,量好尺寸,和好泥灰,从底往上,一点点像盖房子一样,把这坟圈子箍好,以便第二天早上棺材抬过来了,好就势下葬,再箍顶,埋葬。

  你说单纯地在坟坑里垒一层砖,那还不简单,但是这箍老屋,可不是这样的。一是保证下面的水气,不会渗过这垒好的砖层渗透到棺材里,第二,这箍好的墓顶,也不能被上面埋下来的泥土给压垮坍塌下去,进而砸坏棺木。第三,这埋好的坟堆,不能被老鼠啊,黄鼠狼啊这些东西给钻出洞来,要不然,钻出这些洞,一经雨水,就会渗到墓坑里,进而泡坏棺材。所以,主家都很重视这个工程,都会央人过来请犟三爷。犟三爷在这方面,远近闻名,一说起箍老屋,都伸出大拇指称赞,三爷,箍老屋,嗯,好样的。

  犟三爷箍老屋的手艺确实不赖,基本上经犟三爷下坑箍起来的坟圈子,三年以内没有说就被上面的土压塌的。所以,人们在遇到迁坟或者合葬的时候,每当挖起之前的老坟时,都会不停地感叹,犟三爷的箍坟技术出神入化。每回大家都举着酒瓶子,向犟三爷表示佩服时,犟三爷都是嘴里噙着一卷点燃的烟,眯着眼睛,趷蹴在坟坑里,打量着墓坑边上微润的湿土,猛地吸一口嘴里的烟,然后憋着唇,将嘴巴拢成圆形,对着墓坑小头的一端,一口烟喷过去,眼看着一个白色的烟圈便顺着墓坑飘荡过去。如果那烟圈晃悠悠一直在墓坑里转悠,不散不升起,犟三爷就两眼蓦地一瞪,鼓出两个圆眼珠,妈那个比,不好。

  犟三爷就站起身,撂脚就翻出墓坑,一边的人们,都不敢说话,跟着犟三爷翻出来,站在墓坑边的新土上,看着墓坑里,呆若木鸡。犟三爷就从事先在主家擓过来的供香筐里,拿出一截响鞭,又抽出几根香,翻出一叠火纸,转到供香台的地方,从怀里摸出火柴盒,抽出一根火柴,眯着眼擦着,点了香,燃了鞭,在鞭炮噼哩啪啦的炸响中,点着的香烟袅袅,燃起来的火纸在微风里摇曳升腾,犟三爷就在供香台前,作了几个揖,再甩甩袖子,掸掸裤腿,跪下来郑重其事地磕了几个头,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不知道犟三爷嘴里念叨的是啥,反正这些动作做完以后,犟三爷就带人们下到墓坑里,又抽了一口烟如法吹过去,只见那烟圈顺着荡过去,没一会儿就变大变稀,接着就消散了。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就又开始喝酒高谈阔论起来。我在地头上跑着玩,听到地里放了鞭炮,就赶紧跑了过来。看见犟三爷撅着屁股一下一下地磕头,而犟三爷头前面的供香台上,有一个很小的小孩子,穿着半新不旧的灰长衫,坐在供香台边上,静静地数着犟三爷磕头的个数,一个两个三个,我从这小孩的口型上,就能看得出,他数出来的数字。

  我以为这个小孩是这些人们哪家带过来的呢,也没太在意,就一屁股蹲在犟三爷的身边,看着一边慢慢上升的香的烟柱,一边问犟三爷,三爷,三爷,还有没有炮,我想放炮。三爷歪歪头,一脸的严肃,看看我,又看看供香台,没搭理我。我就指着那供香台上的小孩,你看你看,那中间那根香灭了。其实是那个小孩,用手指头就那么轻轻一弹,那个燃着的香头,就被弹断了,那香自然也就灭了。

  犟三爷看到了,忙过来捂住我的嘴,眼里嘴里一直示意我别说了。赶紧从怀里摸出火柴,擦了好几根火柴,才把那个灭了的香给点着。墓坑里的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外面这些,而供香台上那个小孩,看到我能看到他,就非常不舒服地朝我努努嘴,对着我比了一个紧握拳头的动作,就一下子窜起来,跳进墓坑里了。

  我一直以为墓坑里有这个小孩家的大人,就没有太在意。犟三爷点着那根香后,就哆嗦着手,从供香筐里,摸出一截短鞭,递给我,一边玩去,谁问你啥,你都说没看见。三爷悄声在我耳边恐吓我说。我开心的接过短鞭,笑嘻嘻地小声说,好的,三爷,我啥也没看见,我一边笑嘻嘻地说,一边把手一点一点地从供香台划了一个弧线,最后落在了墓坑里。

  犟三爷看着我的手做出来的动作,又听到我说的话,一字一顿地,像是有所指,就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要跑出去,就赶紧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脖子,像是要把给我的短鞭给夺走。我一看就不干了,张开嘴就在大哭,犟三爷连忙松开手,拽着我的脖领子,我的乖孙,快跟三爷说,你看到了啥。犟三爷一边哄我,一边不停地往墓坑里看,好在里面的人们打好了墓坑,刚好主家派人送来了酒肉吃食,都在兴高采烈地又吃又喝,谁也没有注意到墓坑外面发生了什么。

  犟三爷就把我搂在怀里,问我看到了啥,我就实话跟他说了。我说,我听到放炮声就跑了过来,看见三爷撅着屁股在磕头,头前面的供香台上,有一个穿着灰长衫的小孩,拿手在数三爷磕了几个头,然后又用手把中间那根香给弹灭了,然后就蹦起来跳到墓坑里不见了。犟三爷听了,嘴里发出了啊的一声,像是谁踩到了他的尾巴一样的。我看看他松开了我的脖领子,就身子一滑,挣脱犟三爷,就跑了出去。

  我在快跑出地边时,扭过头还看到犟三爷还呆在那里,愣愣地发呆。我在地头的沟里,把犟三爷给我的短鞭,松开中间的炮捻子,把上面扎着的鞭炮一个个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头对头摆成了一圈,然后就折转身,飞快地跑到墓坑那里,想拔一支燃着的香过来点炮。我兴冲冲地跑过去,犟三爷还在发愣,眼看着我就要跑到供香台那里了,三爷冷不丁朝我伸出一支手,一把就薅住了我。

  我正要往前冲,没想到,三爷的力量是真大啊,一把就把我抓得脚离了地,我还以为犟三爷要揍我,就对着他张牙舞爪地胡乱挥着胳膊。好你个兔崽子,还敢回来。我知道,这新起的坟,在没有下棺前,是不允许十岁以内的小孩子靠近的。可是放炮这么好玩的事,我怎么可能不过来呢。我哪里管得了这么多,谁叫三爷那么亲我呢。

  三爷薅着我,嘴里骂骂咧咧,却舍不得揍我,就那么把我提着,一口气给拎到了地边,从怀里摸出那盒火柴,快滚快滚,别再进来了。我高兴地快要叫出声了,随着三爷把我丢下,我就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地头的沟里,一心一意地放起炮来。看着那一圈的鞭炮,随着火柴的点燃,那炮捻子同时点着,伴着一阵急促的蓝烟升起,那一圈的鞭炮就同时炸响了,那响声,远超独立的单鞭声音要大得多,虽然这是在荒郊野外,但一样是引得墓坑里的大人们站起来往这边看。

  我心里可得意了,那种成就感无法形容。而犟三爷也站起来,冲着我直挥拳头。我对着他嘎嘎几声大笑,就顺着地头的沟,一溜烟就跑回了庄上。到了庄上,我就听到有鞭炮声远远地响起,还有连绵的唢呐声凄凄哀哀地传了过来。主家开始吊孝了,我去看看,主家有没有电影放。要是有电影放,我就回家搬我那个小凳子去占地方。我心里盘算着,脚步也没有停,一直顺着唢呐的声音,往主家的方向走去。

  庄子中间,那户人家,老了先人。我听说了,是有病治不好,折腾了大半年,终于抗不住倒下了。我就顺着路,往主家那里走。远远地就看到一个人,年纪应该跟犟三爷差不多,了是佝偻着背,穿着灰出溜的衣裳,在我前面几十步远的地方慢腾腾地走。我还以为是哪家的老人,听到了唢呐声,也过去看热闹的,就赶紧小跑子跑过去,想跟他一起走。没成想,那老人,竟然没看到他脚下挪动,身子竟然像是飘得一样往前走。我心里想,这老头,还跟我玩无影脚呢。

  我就铆足了劲,猛地往外窜出,一口气往前跑出好几十米远。心想这下,看你娃还跑不跑,我刚刚站定,那个老人还是在我前面几十步远的地方,慢腾腾地往前走着。可是,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啊,他哪里走了,怎么可能比我还快呢。我就泄了气,你就玩吧,我不跟你斗了,我去拾炮了。我理都没理他,头歪到一边也不看他,恢复了先前走路的速度,顺着唢呐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快到主家院子的时候,那老人就在院子外面停下来了,等着我走上来,就缓缓地把头扭过来,向我招了招手,那娃,你过来,你给我去屋里看看,看看神台上的照片是不是在笑。我抬头看了看这老人,我咋不认识你哩,你是谁家的啊,我该怎么叫你。那老人就佝偻着腰,指了指院里,我就是这家的,你得问我叫老爷哩。你快去看看,回来了我给你炮放。我一听这个高兴得不行,就赶紧撇下叫我叫老爷的老人,脚一迈,就进了院子。

  院里人头攒动,有主事的,帮忙的,方桌前吹响的,灶火里做饭的,还有在门口哭着磕头的孝子,偏房里扎着白头的女眷,我就溜到孝子边上,站在门桥边上,向着屋里很严肃地作了揖,又磕了头,两旁的孝子都睁大眼睛跟我磕头还礼。我就看到屋里那个灵堂中间的黑白照片,有一个很慈眉善目的老人,正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睛还特意眨了两下。我看到了,这照片是笑着的,等一下我就回外面那个老人。

  没想到,我这么小一个孩子,也过来吊孝,虽然什么都没带,却作了揖磕了头。人们都看着我,就连吹唢呐的人两盘响,两个唢呐手,都停下来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眼睛里闪着疑问而赞赏的目光。我听到人们都在说,这是谁家的娃,这么小就来吊孝。主家那个大人,过来拉着我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跟我说,你爹呢,他咋没来。我就说,我爹出去做木活了。就甩开他,跑到了外面。

  那老人果然很守信用,还在外面等我。我就跑到他身边跟他说,照片是笑着的,还跟我眨眼呢。说完就向他伸出手,意思是你答应我的鞭炮要给我。那老人微微点点头,伸出手,在我头上轻轻摸了一下,我还以为他很有力气呢,想头一甩就挣脱他的手。没想到的是,他的手虽然已经挨到了我头上,可是我根本感觉不到有手摸过来。而那老人把手缩回去,跟我说你等我一下。就突然凌空窜起,从墙头上跃进院子,一会儿,那老人就从院里又跃回来,手里拎着一长串鞭炮丢在了我面前。

  我喜出望外啊,嘴里高兴得跟小狗一样唧唧直叫唤。至于他刚刚伸手摸我头那虚无的感觉,我也抛到了脑后。我捡起地上的长串鞭炮,抬起头对着老人,龇牙咧嘴地一边笑,一边连声说,谢谢老爷啊。那老人也笑眯眯的,乖孙啊,你抬头看看我是谁啊。我还沉浸在兴奋高兴当中不能自拔,就抬起头看了看老人,第一眼,没感觉,第二眼,我的天呢,这不是照片中的那个老人吗,怎么现在站在我眼前,你,你不是躺在里面啊?

  我惊得说出了声,谁想那老人却笑嘻嘻地跟我说,是啊,我就躺在里面啊,你也看到了,照片就是我啊。那你怎么还在这里跟我说话啊。我问老爷。老爷就说,是啊,我是跟你说话啊,等一下送完程,我就走了。你是我最后见到的人啊。乖孙。哦,我若有所悟地一边点头,边紧紧攥着长串鞭炮,那老爷你先看着,我出去放炮了啊。

  没等老人说话,我就撒丫子跑了开去。等我跑出去几十步远,再回头看向老人,那老人越发地显得透明而空洞,就那么定定在站在那里,举着右手,向我慢慢地摇,慢慢地摇……没一会儿,天就黑了,犟三爷火急火燎地跑到我家院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拿起压井边水缸里的葫芦瓢,骨冬骨冬地喝几大压井水。我爹也从地里回来了,看到犟三爷,还以为出了啥事。犟三爷问我爹,小良他人呢。我爹也不知道,就说可能出去玩了吧。犟三爷就把我在坟上看到的跟我爹说了。犟三爷还说,这坟不好箍,估计要出事。

  我爹知道我自小都能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没有太吃惊,就问犟三爷,三叔,小良看到了那个小娃钻到墓坑里了?看到的人多不多,主家知道不知道?犟三爷就跟我爹说,就小良跟我知道。我爹就随同犟三爷,俩人小跑子往去世这家方向跑。

  天已经黑了,那忽高忽低的唢呐声,声嘶力竭地穿过树顶,穿过房屋,沿着房檐,袅袅婷婷地往我耳鼓里钻。我一个人就远远地站在马路边上,手里不停地把那长串的鞭炮,一个个给结下来,装进布袋,然后又看着那些远路来吊孝的亲戚们,一手推着车子,一手拎着一大块长条猪肉跟火纸,后面跟着放声大哭的娘们,那娘们手里提着一大卷没有拆开的鞭炮。我就跟着他们后面跑,那女人哭得呼天跄地,哑着嗓子,一步三跌地往主家院子里走。

  院子里有主事的人,大声叫,有女客到。门口跪在门两边的孝子,跟东屋里掩面抽泣的女眷,就相跟着走出院门外,看到外面哭声震天的女人,人还没有走出去,那哭声就瞬间炸开了,随着鞭炮被人点着,院里的唢呐声好像一下子了提高了八度,屋里的女眷抱着门外的女人亲戚,那是一个比一个哭声高,哭声大。甚至我就觉得比院里的唢呐声还要高很多。我就站在外面路边上,看着天快黑时那个老人,像是风筝一样,在院子外面翩翩起舞般地一会儿飞到墙头,往院里探头探脑的看,一会儿又倚站龙门,看人们进进出出地穿梭,而老人伸出手想抓住一个人问问,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抓到一个人。

  老人只好悻悻地放弃,然后就慢腾腾地走到院墙西南角的一棵洋槐树下,一只手倚着树,另一只手朝着我的方向,不停地摇,像是要跟我话别。我还以为我身后有人过来了呢,这老人不停地招手,我就扭头往后看,没人,没人过来。我才知道他是跟我摇手。我也就举起手,朝他摇着。没一会儿,那老人就越来越淡,没多久就慢慢在墙角的黑暗里消失了。我心里有些怅然若失,想不到这老人竟然就是灵堂里照片上的那个人,也就是说,这老人其实已经去世了,我看到的,跟我说话的,叫我去屋里看照片的,其实是对这一切还恋恋不舍的他的魂灵。

  我其实对这些早已经习以为常,自我小时候,看到我爷去世前那两个穿着奇形怪状的戴着又尖又高的帽子的人时,我就开始经常隔三差五,不是看到这样的东西,就是那样的怪事,所以,现在我就算看到了这个老人,以及之前看到的那个小孩,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站在原地,胡思乱想着,就感觉背后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我爹来了。不会吧,我刚刚把这长串的鞭炮拆好,我爹就来了,是谁这么大嘴巴跟我爹说了。我连忙伸手捂住装散炮的布袋,生怕被我爹看出端倪。好在我看到,犟三爷也跟着我爹过来了,就站在我爹旁边。那犟三爷嘴里噙着一根燃着的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继续阅读:第18章 犟三爷箍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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