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坟庄子不大,离镇子也比较远,所以人们有个头疼发烧不舒服的,基本上都会找庄的先生白老大过来给诊一下。这白老大,就是庄上的郎中。打我记事起,对这个庄上唯一的郎中,都一直怀有一种颇为复杂的感觉的。也不知道咋回事,每回看到这个人,心里就觉得这人眼镜背后,肯定有什么不良的心思一样。
每回我没事出去玩,有时也会跑到庄西头,要么在老坟院里,自己找老水牛玩,或者一个人爬到那青石板做的石碑上,坐在那里往四周看。有时,就能看到白老大,还是戴着他的那副不知道是为了看清还是装样的眼镜,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皮挎包,慢条斯理地走。我知道,庄上肯定是哪家人不得劲了。
其实这白老大,说起来,还跟我家有那么一点亲戚。白老大的媳妇,是我**娘家的一个侄女,经我**的说合,嫁了过来。所以,每回看到这白老大,我也不知道称呼他是大伯好呢,还是叫姑父好。因为我一直叫**那个侄女李姑的。我记事起,这白老大已经年过半百,高挑身材,面皮白而微黄,唇上有几根孤零零的胡须,由于他眼睛比较小,所以每回看到他,总感觉他是在眼镜后面偷偷瞟别人一样。
白老大的那个黑色皮挎包里,经常装着大大小小的针管,这些针管都是玻璃的,而在针管跟推手相接的外面,则是缠了好厚的白色医用胶布,为的是方便使用。这挎包里,还经常有很小的带铝盖子密封的玻璃药瓶子,那些药瓶子里面,都有一些白色的粉末,每回看到他出去要给别人打针,我都能看到,他把针头一扎就扎进了那个铝盖的药瓶里,然后推动,药瓶里就推进来一些药液,眼看着,白老大眯缝起眼睛,用右手的拇指跟食指掐住药瓶,把针头拔去,然后在面前来回摇这个药瓶,没一会,药瓶内的粉末就化了。
这时,白老大把针头又扎进瓶盖,把药瓶倒立,一点点把里面的药液吸干净,又伸出左手的拇指跟食指,从一个四方的铝盒子里,用极长的已经发黄的小指头的指甲,挑一下里面的酒精棉团,拣一个用来,挤一下,然后在人家的屁股蛋子上擦几下,扔掉棉团,拿那针管,排一下里面的空气,转一下推手,照着人家的已经擦过酒精棉的屁股上,就攮了进去,随着针筒内的药液全部注射进去,他,又拣出一个棉团包住针头,轻轻摁住,一下就把针头拔出来。说了声,摁住,一会儿再松手。
他就把针管上的针头拧掉,放在四方铝盒里,又把针筒用一个纱布包好,郑重其事地装进挎包里,然后坐在方桌前,掏出上面写着药笺的白色小本子,又从衣服上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在那小本子上龙飞凤舞一样地写了一行又一行的字,每行的字就那么几个,还在边上注明一个数字,就这个数字我能看懂,其他的都跟蚯蚓爬的一样不可辨认。写好交给主家,叫主家去他家抓药。
然后白老大就起身,理好挎包,手提起来,又慢条斯理地往回走。每回都是这样,先打针,有时也号脉,也拿出听诊器,按在胸前慢慢地听,总之是打针的次数要更多,所以每回,我都能捡到他打完针丢下的那个带着铝盖的小药瓶子,我把这些小药瓶子,用剪刀除去盖子上的铝壳子,里面就是一个软软的蓝色的胶瓶盖,我就把这些小玻璃瓶子,在压井边上,压出来井水,一个个洗干净了,放在石磙上晾干,然后一个个排好,放在我家的东屋窗户台前。每天都从外面逮一个活物回来,要么是一个带着翅膀的黑色大蚂蚁,要么是一个还没有长出翅膀的灰色蚂蚱,要么是一人紫黑色的长着茸毛的小地蟷,要么是一个还没有脱壳的很小的又软又白的秋知了。每回逮回来,我都把玻璃盖子打开,把这些小玩意儿放进去,然后看着它们在瓶子里抓来抓去,想跑又跑不掉的那个样子,我能一看就是一个下午,心里极度满足。
有一回都后半夜了,庄子东北坡那块地里的那户人家,叫做刘全险的吧,家里的婆娘突然间发了高烧,这姓刘的就摸黑,骑着自行车,顺着东背坡那块地里的地山口路,一直骑到了白老大家的院子外,连带敲门带喊,好不容易才算是把白老大从睡梦里叫醒。叫到院子里问清情况,白老大看看堂屋里的大座,都夜里一点多了,想着明天一大早去瞧病,可谁知那个姓刘的却非要叫白老大现在就去。白老大没办法,就穿了衣裳,拎起挎包,跟了这姓刘的就出了门。
按照以往白老大的习惯,本庄上的人夜里看病,不管是多紧,他是不可能出去的。也不知道今天是咋了,这白老大一改积习,竟然跟着这姓刘的就走了。白老大坐在那车子的后倚架上,一手提着挎包,一手死死把着车子,还是被颠得屁股都要开裂了,好不容易总算到了。
其实,说实话,这东北坡地,离白老大家,最多也就三四里地的样子,可是这路不好走,土路上坑坑洼洼的,有时还会突然多出来一条不深不浅的小水沟。那时,路上根本没有照明可言,就算到了现在,那条路也没什么路灯。加上这姓刘的走得太急,没有拿手电,所以,白老大坐在这车子上,一路被颠得几乎要吐出来了。
好在路不算远,总算到了。那家人家,房子是三间平房,院子是朝东开门的。门外,就是东河,那时,河里还有半槽水,河两边有高大的杨树。而在这家房子边上,有几个挺大的坟包,其中有一个,坟包前面还有一块白亮亮的石碑。听说,这家人家从很远的地方搬过来的,一是这块地是他们家的,二是这几个坟头,也是他家祖上的。所以,他们就在这块地的中间,选了一处,盖了房子,就这样住了下来。还听说,这家姓刘的,还会看麻衣相。
那姓刘的人家,正房三房平房用的是红砖盖起来的,院墙没有用砖头,而是围着房子一圈,种了密密匝匝的花椒树。这花椒树长得很旺,每棵都挨得很紧,从外面看过去,根本看不到院子里面,而院子外面,则是绿地毯一样的庄稼地。最让人奇怪的是,他家院子外面,那几个坟疙瘩,你说庄稼地里有个坟圈子,在我们这里再平常不过了,而他这里的几个坟头,根本不是我们当地的土堆起来的,而是一种红色的土壤堆的,那红色的土壤,每到冬天春上,在一片荒芜的黑土地上,显得是格外扎眼。
白老大到了姓刘的院子里,就听到屋里有女人的嚎叫声,白老大习以为常,见得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跟着那男人走进了屋里,屋里开着电灯,那灯光昏黄幽暗,加上女人的嚎叫,白老大着实心里一怔一怔地。还好,这女人问题不大,白老大还是那一套,打针加吃药,这样双管齐下,保证很快退烧。白老大就在那女人屁股上打了一针,又开了一个满满一页纸的药方,从眼镜后面拔拉着眼睛,对那男人说,记得明天早上早点过去抓药。那男人连连点头,白老大就收拾起挎包,拎着出了门。
那男人要骑车子送白老大回去,白老大怕还被他颠,就连忙止住了男人的热情,我自己走,反正又不远。那男人就讪讪着回了院子,白老大出了那院门,沿着东河沿,听着东河里轻轻的流水声,到了那条东西路的桥头边,折了身往西走了下去。
白老大很多年都没有走过这条路了,毕竟自己的业务范围也仅限于自己庄上。就算这里有自己庄上的土地,但白老大家里这里却没有地,所以,白老大就很少往这边走,就算白天走过这里,也是骑着车子一闪而过。白老大已经忘记这条路上,哪里有机井房,哪里有瓜地的瓜庵,哪里有变压器房。他只记得只要自己一直往西走,一直走,就能走到庄子中心的那条南北路上,到了那南北路,自己就熟悉了。
白老大不吸烟,就提着自己的黑挎包,往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下去。毕竟这里真的离家里不远,就是路有点难走而已。加上深更半夜,四周静悄悄的没个人声,白老大就听着自己时高时低的脚步走,慢慢地往西走。说实话,这条路是土路,平时也就庄上的人走,或者拉着车子到地里上化肥打农药才走的。所以,这路上一下雨,满路面都是脚窝子跟车辙印,雨过天晴后,太阳暴晒几天,那脚窝子跟车辙就很突兀地留在了路面上,每当人走过,一不小心就被给绊得人仰马翻。白天尚且如此,到了夜里,就像现在白老大走出来的这个时间,稍有不慎,就会被绊倒在地的。
还好,白老大当了这么多年的土脚先生,走路显得格外谨慎,感觉脚下稍有高低不平,就不敢轻易下脚,他会伸出脚试摸着,觉得平了才出脚走。这样,走起来很慢,但白老大却没有被绊倒。这已经是后半夜了,白老大一个人黑灯瞎火地在这土路上往家里摸,虽然非常慢,但一会儿,白老大很明显地,他已经走到了那个丁字口了。
平时白天出去给人看病,骑着车子路过这里的时候,都是看着两边的庄稼地,一边是包谷,一边是棉花地,一边又是芝麻田,白老大就想着,这些芝麻是谁家的,到秋里了找人家要一点,去街上压点小磨油来,每当这样想时,白老大骑着的车子就像蹦起来一样,被丁字口那个改水挖出来的小水沟给狠狠地颠了一下,那蹦起来的车子座狠狠地挤到了他的屁股,甚至也挤到了前面当郎下来的阴物。白老大咧咧嘴,瞅了一眼那个小水沟,嘴里啐出一口粘痰,他妈那个比,就忍站小痛,骑着车子离开了。
而现在白老大感觉走到了这里,就突然又想起来,之前被颠得挤痛了屁股跟阴物的事,心里又愤愤地恨起来,觉得人们挖这个小水沟,不再垫起来,真是大大的操蛋。白老大这样想着时,就感觉眼前的路中间,有了一条黑乎乎的影子横着,他知道,那条小水沟竟然还在!白老大心里就更觉得操蛋至极了。心里在诅咒着挖这个小水沟的人,自己瞅着模模糊糊的横在面前的那条黑影子,抬脚就想跨过去。
可就在白老大抬起脚,要跨还没有跨过去的当间,那条黑乎乎的影子,似乎动了起来。白老大觉得自己裆间,好像起了一阵风,那黑乎乎的影子从边上的田地里,像是裹着一个什么东西一样,柔地一声,就从他的裤裆中间,从右往左窜了过去。白老大就吃了一吓,心里不再恨挖水沟的人了,眼睛眨了好几下,抬起的脚也没敢放下去,就想低头看裆间流窜的是什么东西。
白老大是不抽烟的,所以平时身上了不会装打火机或者火柴的。这时,他只能睁大了眼睛,慢慢俯下身,想看清楚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不是那个小水沟吗,他心里疑惑得不行,可还没有想到怕呢。白老想伸出手,摸一下这个黑乎乎的东西,可待他伸出手要挨着这东西的时候,那黑乎乎的横着的东西,呲溜一下,像是抹了油,从那裆间,一下子窜到了对面的田地里了,而裹过来的东西,恰恰地被丢在了他裆间的地下了。
白老大只觉得眼前就那么一晃,那个长长的横在他面前的黑乎乎的东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留在自己面前的只有这一团东西了。白老大真的是不知者无畏啊,伸出的手,就探到了这团东西上面,软乎乎,毛茸茸,滑溜溜,顺着摸过去,竟然还有两个小耳朵,尖嘴巴。天呢,这是什么东西,难道谁家的狗被卷过来了吗?白老大缩回手,不经意间闻到手上竟然有了血腥味跟腥骚味了。
咦,这是啥东西啊,白老大说出了声。这时,他已经收回了脚,自己蹲在那团东西面前,自言自语。白老大想站起身,毕竟天这么黑,夜又这么深,他还要赶路回家呢。白老大心里想着,还没站起身,就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白先生,救救我,我被一条大长虫给咬伤了。白老大就吓了一跳,这里没有人啊,怎么会有人说话呢。
白老大就霍地一声站了起来,扫视了一圈,谁,是谁,是谁在说话。白老大没有看到人,手里拎的挎包举着,快出来,再不出去我就砸过去了哦。可是没人呢,确实没有人,除了白老大,四周都是庄稼地,哪有什么人呢。白老大再次验证了一遍,确实没有人。这时,他又听到,是我啊,白先生,我就在你脚下啊,你还摸过我啊。
这时,白老大才突然明白过来,脚下这团东西在说人话!天呢,我是碰到了鬼了吗?白老大觉得头皮有些发炸,瞬间心里就不好了起来。先是被那姓刘的男人颠得屁股都开了花,回来的路上想着开那么多药又能挣多一些钱,现在竟然又遇到了什么呢。白老大哪里敢看脚下的东西啊,可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团东西始终没有动,还是那么一团黑乎乎的。
白老大心里直嘀咕,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是人是鬼,怎么会说人话呢。这时,那东西就又说话了,白先生啊,快救救我吧,我快不行了,你给我打一针就行。就刚刚你给那户人家打的就行了。白老大心里惊慌失措,嘴里磕磕巴巴地说不全,就试探着问,你是谁啊,是哪路的仙家,还是哪路的神人啊,我很害怕啊。
没想到,那东西不动弹,就一直能说话。白先生,别怕,我是东边照狼膛梁家的家仙,说起来,跟你家还有点亲戚呢。今天出来不小心被大长虫给盯上了,咬了一口,现在我浑身发冷,你别怕,给我打针吧。我少不了你的报酬。
那白老大半信半疑,始终不敢确认,脚下这团东西,就是说话的主。可现在自己又不敢冒然走开,说不定这东西看到自己不救它,会不会施法术要了自己小命呢。白老大这样想着时,就哆哆嗦嗦地说,我给你打针行啊,往哪里打。白老大说着,就盯着那团东西看。
没想到,那团东西动也不动,说话声,却从耳朵边飘起。白先生,你就提着我脖子,把针扎进皮里去,别扎到肉就可以打了。给我打完针,就把我挪到边上的地垄里,别让过路的车子轧到就行。白老大就照办了。白老大的挎包里,一应俱全,白老大俯下身,给这团东西打好针,就双手捧着,把这东西放到了左边地里的山口里。
然后站起来,拎起挎包要走。这时,那声音又飘了过来,感谢白先生救命大恩,等我好了,我会重重谢白先生的。白老大也没想到它要报恩什么的,现在一门心思想着赶紧回家,等一会儿,估计天就要亮了。
白老大走了,没多久,白老大就到了家里。到家后的白老大,就着院里的灯光,看到自己的手上,还有红湛湛的鲜血,虎口上,还有几撮黄毛。难道刚刚那个要我打针的是黄鼠狼?白老大心里很疑惑,可又不能确信。
白老大就用肥皂洗了好几遍手,手上还有隐隐的腥骚味,白老大就叹口气,关了院里的灯,进屋睡觉了。白老大刚刚闭上眼,很奇怪地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尖着嘴巴,眼睛骨碌碌直转,跪在白老大面前,一直在磕头,嘴里一直在感谢,感谢白先生大恩大德……白老大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过了没几年,白老大的大儿子,平时成绩平平,没想到高考结束没多久,就收到了考上省里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白老大是庄西头的,我是不太了解的,只是在记忆里总有那么一点印象,有关其他的事,我都不是太清楚。至于其医术,人品这些,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我对他的印象,总是那么怪怪的,等以后有时间了,我再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