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大路上,还在淌着积水,大人们,都拿着铁锨,站在水边改水,我领着雪花儿,三两下就跳过陈刺树边的积水,越过大铃姐的龙门口,顺着东边的路往老海家那个扁食树走去。我知道那里下过大雨,地下虽然有些湿但泥地还是硬硬的,人走过去泥巴是沾不到脚上的。我赤着脚,领着雪花儿走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有好几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小伙伴在玩耍了。我看他们玩得挺高兴,也不便过去打扰,就顺着正在涨水的东西护庄河往东走去。我也是漫无目的的瞎走,我就是想出来透透气而已。
外面到处都是蛤蟆的叫声,有高有低,有粗有细,伴着河里淙淙的水流,好像是一场没有指挥的大合唱。我看见水边,聚着很多大大小小的癞蛤蟆,大的都鼓着发红的眼泡,头上那两个巨大的毒瘤吓人兮兮地裸露着,它们多是慢腾腾地在水边爬,就算遇到水边蜿蜒爬动的水长虫也毫无惧意。而那些灰不溜秋的气蛤蟆则是浮在水面,鼓着圆滚滚的肚子,嘴两边各突起一个会收缩的鼓气包,叫一声,那鼓气包就变大一些,我常常是对这些愚笨的家伙没什么好感,随手拾起路边半截砖,奋力地砸过去,常常也能看到那些气蛤蟆被砸得肚肠迸裂,陈尸水面。
没一会儿,我顺着绿油油的庄稼里望去,东天上不知什么时候挂起了一幕巨大的彩虹,那彩虹一头扎进东北庄鲤鱼坑,一头则是慢慢隐藏在建寨坟的田地里。那彩虹很宽很大,就像一幅巨大的七色桥梁,被人放风筝一样放到了半天里了。我出神地看着那彩虹,心想真是漂亮啊,这彩虹多少年都没有看到了呢。我心里顿时高兴起来,雪花儿也跟着开心地叫了几声。吓得河两边咯哇咯哇叫着的各种蛤蟆瞬间也闭了口,等了好一会儿,才渐次展开叫声。
护庄河里的水涨得飞快,那水上面飘着各种木头碎屑或者枯枝败叶,水是往东涌过去的,到了南北路的小桥,那桥洞有些小,水表面的各种浮物就被挡在了桥边,而且越积越厚,我看这样下去,那水迟早要漫过这桥面从上面流过去。我就捡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棍,站在桥边一下一下地拨弄,好让那些积成疙瘩的浮物透开来。可是我力气太小了,刚刚拨开一点,后面的又涌着积了过来。我看实在没办法了,就一把把那木棍对着那越来越高的河水,猛地插了下去。满以为那木棍会在水里冒着气泡扎到下面的泥巴里去,没想到的事发生了,那木棍应该是在水里扎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得扑地一声闷响,那木棍就顺着水快速地往庄子的方向游去。
我一看,乖乖不得了啊,这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了。雪花儿看到那木棍跑了,就在岸上边追边叫,那叫声有些惊天动地。我也是一脸懵啊,刚刚下过暴雨,积起来的水里怎么可能有这么大劲的活物呢。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而且那木棍在水面跑得越来越快,我稍一迟疑,就有些跟不上的节奏。那木棍没一会儿就要跑到老海家门前那个三叉口了,我想那里在一起玩耍的几个家伙应该也能看到。可是我费了很大劲跑过去后,那先前在玩耍的家伙们竟然都回家了,没有人在边上。
我看那棍子到了三叉口后,突然一个急急的右转,顺着南北的护庄河就跑了下去。这南北的护庄河边上,是没有路的,我也不能踩着人家的庄稼往前追,再说刚刚下完雨,地里肯定泥泞难走。我就眼看着那木棍飞快地往北跑,一直到安叔家的位置,那木棍在水面打了一个很大的漩涡,就消失不见了。我愣在那里,雪花看我不走了,也就不叫了,围着我不停地转,意思是他也看见了刚刚水里不正常的事情。
我不知道水里的东西是啥,就站在老海家门前那个碾盘边上,一个人发呆,想也想不明白。后来老海他妈从院子里出来了,我就问,三娘啊,这水里会有什么东西,能游得狗都撵上啊。那三娘也没说话,看看我,又看看护庄河里还在上涨的水,小良娃,你可别下水哦。我说咋了,那三娘愣是没搭理我,就转身回了院子。我站在扁食树下,一阵风过,那树上的扁食串夹杂着粗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掉了下来,雪花儿反应快,跳一下躲过去了,我却踏踏实实地被淋到了全身。
我只顾着看水里的怪玩意儿,那个巨大的彩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散了,我也没追上那个怪东西,就带着雪花儿,连蹦带跳地往家里跑。我奶在东屋里看到我回来了,就叫我,小良小良你过来。我还以为我奶要给我什么好吃的呢,就马上跑过去了。我奶就问我,小良你去哪儿玩了,我就说去了老海家扁食树下。我奶又问我,是不是看到水里有东西在跑,我点点头,我奶就跟我说,下回别去那里玩了。
我歪着头看我奶,每回他们跟我说别去哪里玩了,我就知道那个地方肯定有不好的事。扁食树长得太高太大了,我奶一直坚信那树上树下肯定有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我奶一直避闪着不肯跟我说。我就歪歪头,不说去球,我出去扳瓦窝玩了。于是,我就赤着脚,又越过陈刺树,跑到大铃姐家瓦房后面的水泥地上,从东边沟沿上,挖一块湿泥巴,坐在水泥地上,一边团一边掰成小块,然后把那些小块,都团得圆圆的,在水泥地上压扁,伸大拇指头在中间戳出一个空洞,但不戳穿,再吐点口水,把里面抹匀抹光了,然后站起来,右手捧着,手翻过来,让瓦窝口朝下,奋力地摔下去,啪的一声,那瓦窝就炸裂了。很多时候,底部的泥点子,都崩到了我的脸上……
天很快就黑了,我从外面跑回家,我妈已经把包谷糁汤熬好了,那熟悉的香味飘得满院都是,我就感觉有点饿了。我到压井上压了点水,就着盆子洗好了手跟脚,抽出边上铁丝绳上的手巾擦好了,就到灶屋里,端了锅台沿上的饭碗,然后顺着院子里的砖头路,走到堂屋里,坐在桌子前。爹妈已经在桌子前坐好,桌子上有腌萝卜丝,还有一个盆里炒的是红薯叶尖,那红薯叶尖菜上一直在散发着非常好闻的蒜香味。桌子上还有一个盆子,里面是半盆黑白相间的花卷馍。我看爹妈都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馍在默默地吃饭,我就乖乖地从盆里拿了一个整个的花卷馍,一口就咬了下去,我真的饿了。
我一边吃花卷馍,一边伸着筷子,去夹菜盆里的红薯叶尖,这红薯叶尖菜真的是太香了。我猜肯定是我爹炒的。我一直认为,我爹炒的菜比我妈炒的香的多,可能是我的偏见吧。我一直快把整个的花卷馍吃完了,我都没有伸筷子夹一筷子腌萝卜丝,我爹看不过去了,就用筷子捣着腌萝卜丝跟我说,小良你不能只吃炒菜。我意会到我过于失礼了,脸一红,就赶紧低头喝碗里的包谷糁汤,故意把喝汤的声音呼噜得很响。等我再伸筷子去夹菜时,我就夹三次腌萝卜丝再夹一筷子红薯叶尖,然后看一眼认真喝汤的我爹,我爹像没事一样,吃着那花卷馍,津津有味……
吃完了饭,妈收拾桌上的碗筷菜盆,去灶屋里洗碗刷锅去了,我爹就拿出烟袋装了烟叶,脖子上搭了那条擦汗毛巾,去牛屋里喂牛去了,我像往常一样,去里屋拿了拖板鞋,搬个小板凳到压井边,压了半盆水,坐在小凳子上把脚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穿上拖板鞋,提拉着去了我奶的屋里,我奶也吃完了饭,正坐在油灯下理白天收回来的洗净的衣裳。我就往门边的小椅子上一坐,看着奶在灯光里的身影一动一动地很是温馨,心里就泛起来一阵暖意,要是永远能这样看着奶在屋里理衣裳多好啊。心里也就是闪过了这样的念头,没一会儿,我奶就理好了衣裳,拿起来进了里屋把衣裳放好,就走了出来。
我奶就又坐回位置上,问我,小良啊,你咋不回去睡瞌睡呢。我就一边抠着手指头,一边慢慢跟奶说,我想过来看看奶,跟奶说两句话,就回去睡瞌。还是俺孙小良乖啊。我奶就走回里间,从床头那个透明罐头瓶里,掏出几粒黑绿色的立体三角薄荷糖,走出来到灯光下,小良过来,奶给你薄荷糖吃。我便喜笑颜开地凑上去,伸出胖乎乎的手,从奶手心里一把就把那些薄荷糖抓了过来,紧紧攥在手里,然后凑到眼前,像是打量一件神物一样的看了又看舍不得吃。我奶见我这样就笑了,看我我孙馋的。
我一边咯咯地笑,一边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弄坏这些薄荷一样地慢慢用另一只手轻轻捏起一粒,慢慢放到嘴里,用舌头一舔,那清凉麻酥甜美的味道瞬间在嘴里像炸弹一样炸裂开来,我闭着眼睛,坐在小椅子上,尽情地沉浸在那个氛围当中了。我奶看我这一通表现,站在屋里笑得合不拢嘴。我孙将来要当表演家了……我奶说完,就回转身,在神台那个香篓里,抽出三支香,在油灯上燃了,郑重其事地插到了香炉里,看着那袅袅升起来的烟,我奶在神台前非常虔诚地拜了几拜,就跟我说,小良,奶要睡瞌睡了。我就非常干脆地回答,好嘞,就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几粒薄荷糖,嘴里吸溜溜地跨过门桥儿,朝堂屋走去。
我妈已经在灶屋里收拾好了,正把囮水桶提着往猪食槽倒。我走进堂屋,我爹还在牛屋里拌牛槽,那磕磕吧吧的声音,又紧促又有规律,我知道我爹喂牛,那可是一把好手。我的脚已经干了,走到床前,按着床帮一窜便坐在了床沿上,踢掉拖板鞋,两腿一扭就到了床上。我脱去衣裳,掀开被单子,就钻了进去。屋里的煤油灯,闪着昏黄的光,照得屋里有些亮堂,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嘴里不停地骨碌着薄荷糖,每吸溜一下,就想打一下哆嗦。这薄荷糖可真是好吃,我本来就想睡着的,可这糖在我嘴里化来化去,我却睡意全无,还很精神地一个个把薄荷糖给全塞到了嘴里。我一边在嘴里翻腾着这些凉丝的糖,一边拨浪鼓一样地扭头在屋里乱看。
屋里还是老样子,箱子盖子打开着,棉袄衣裤,都乱乱地堆着,柜子关着,柜子门上的玻璃镜子返着灯光。几个很粗的水泥大麦缸整排放着,有可能某一个里面,已经跳进了老鼠,因为我隐隐约约听到了某个缸里有细微的声音。我没有在意,我又搬不开麦缸上那个厚盖子,我就是想逮住老鼠也办不到啊。我只顾着用口水化嘴里的薄荷糖,哪里还管得了老鼠吃我家的麦子呢。
我家屋子里,没有怎么收拾,我妈平时下地忙庄稼活,回来就忙着做饭洗衣养牲口,哪里还管得了家里的细枝末节,所以这些屋里的收拾齐整,还有东西摆放,全部是一塌糊涂。我这里没有埋怨我妈的意思,只是客观地说一说而已,不过这对于我们之后的成长过程,却是起到了极度大的反作用,对于整理家务,理顺生活,还有考虑问题的方式和思路,都是没有一个条理分明的指引。所以,母亲对于孩子的正确引导,在人生观和是非观,还有生活的细枝末节方面,都能起到相当重量的作用的。
我扯得远了,对于农家,吃饭尚在边缘上挣扎的家庭,哪里还有心思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呢。所以,穿得破旧点,吃得粗点,都没有关系,只要能吃饱饭活下去,才是最主要的。
我看着屋顶上的大梁,那大梁上,跟大姑家的差不多,都是很粗的木头横亘在房脊中间,那大梁的中间,贴有红纸黑字的联字,上面写的是姜太公之位,边上还有几串大大小小的硬币绑在大梁上。我嘴里还化着那薄荷糖,吃到最后,我满嘴都是凉丝丝的近乎麻木的甜味,而我看着灯影昏黄的光晕里,没一会儿眼前一晃,就睡着了。
半夜里,我被一阵汹涌的尿意给憋醒了,我爬起身,一骨碌摸下床,本能地就往院子东北角的茅坑里跑。我没有穿拖板鞋,就赤着脚往外走。眼睛眯缝着,还看到我家牛屋里还亮着灯,那瓮声瓮气的牛铃铛还在哐吃哐吃很有节奏地响,我知道肯定是牛站在地上倒沫呢,我也没有在意就对着墙根一通扫射,尿完感觉舒服多了,就回过身,本能地想走回去继续睡觉。
就在我走到南山墙边时,我就听到后面九叔家那个废院里传来几声像牛叫一样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惊慌。我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心里想着,我们家附近也没有谁家的牛是这样叫的啊,听那个声音,就好像是站在九叔家那个平房叫的一样,可是谁家的牛能跑到平房上叫呢,那真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就赶紧往屋里跑,父母都睡着了,爹的鼾声很有规律的一起一伏在暗夜里响。我到我妈的床头,摸到我家那个长把手电筒,摸着黑走出了院子才把手电筒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