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能引起愉悦的几个字,却让君匪脸上的温柔刹那间破碎。他凝滞的笑容还带着几分猝不及防的惊讶,破碎成屑的柔情在风中消散,仿佛方才的呢喃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感觉到怀中人的异样,秦知离诧异地退开了他的胸膛。君匪的笑荡然无存,随之取代的是震惊、慌乱、不可置信等等复杂的情绪。可唯一没有的,是为人父的喜悦。
君匪蓦地大笑了几声,再看她时,眼神好似蒺藜般尖锐:“秦知离,你想母凭子贵么?你是不是还祈祷这一胎最好是个儿子,等我死后还能分一杯羹?我告诉你,我曾答应了瑜儿今生只娶她一人,我是不会给你名分的。如果你尽快离开,我还能给你一些钱让你这辈子衣食无忧。如果你不走,你就只会是我府中的一个下人。”
他的话无尽讽刺,他的眼神无比轻蔑,每个字都好像烧红了的烙铁,给她打上了种种低劣的标签。他用笑声诋毁着秦知离,用语气指责着她的居心,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样的痛能抵过它?
可秦知离没有哭,她甚至还能保持着一贯的笑容,以优雅的姿态面对着快要发狂的君匪。
等他停下来后,她用手抚摸着小腹,道:“君匪,我不想让孩子没有爹。”
君匪的视线停留在她的小腹上,“那么,随你。”
他高声喊道:“来人,将秦姑娘带到下人房。”
小厮过来将秦知离带走,她最后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君匪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的背影看,直到门关上后,他信步走到书桌前,提笔作画。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他将笔重重扔下,颓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夜空。
明明是盛夏的时节,可今晚的风似乎格外的冷。皎皎明月高悬于上,糖霜似的月光越过窗棂照了进来,聚焦在未风干的宣纸上。
纸上所绘之物为锁的形状,锁下垂有流苏,上有一颗珠子。反面是鲤鱼戏莲图,而正面的左右上方各自绘了两条栩栩如生的图,中间则是端正有力的四个字——“长命百岁”。
如君匪所言,秦知离从第二日起就完全沦为了府里的下人。只不过她的身份始终特殊,府里的人担心她有朝一日会翻身成为他们的主子,在分配任务时大多捡了一些轻松的事情给她。秦知离本就出身贫寒,事事亲力亲为,几日下来,倒也没有过得太辛苦。
日子就这样过了半年,算上之前的时间,秦知离已怀有七个月的身孕。纵然顶着个大肚子,她仍是做着下人的事情。
这一日,秦知离正在把浆洗好的衣服一一晾起,一个丫鬟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请她去厅中,说是皇妃有事要交代给她。
齐瑜今日穿得十分隆重,绯红的衣裙上绣着工序繁重的牡丹,就连头上的饰品都大有来头。见秦知离来了,她慢悠悠搁下手里的茶杯,假惺惺道:“妹妹来了,还不赐座?”
秦知离先是给她行了礼,然后道:“奴婢只是府里的一个下人,站着就行了。”
齐瑜“噢?”了一声,认真地打量起她来:“妹妹说笑了,殿下不过是心情不好,让你吃些苦而已。要知道当初殿下娶我的时候,可没那么轻松。如今你既然想入我府中,自然也得吃点苦头不是。毕竟这天下可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妹妹你说对不对?”
她不卑不亢地答道:“既然殿下说奴婢只是一个下人,奴婢就是下人。还请皇妃不要再以姐妹相称,若让殿下知道,就该责怪奴婢了。”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齐瑜不由愣了片刻。
即使是以下人自居,身上穿着的又是最低等的布衣,可秦知离的身上总有一种明珠般的光亮,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出身虽低,可是她有着不寻常的聪慧,也有着不输与大家闺秀的气质。这些落在君匪眼里,就成了他欣赏的焦点,可落到了齐瑜的眼中,就是一根闪闪发光的刺。
齐瑜的妒恨只出现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百倍的热忱。她起身走到秦知离的面前,握住她还散发着桂花胰子香味的手,亲昵地说道:“知离何必如此拘谨,那日的一巴掌是姐姐失控了,你可千万不要怪姐姐。明日是皇上的寿宴,我身子不适,不宜出门。正好殿下点名让你陪他前往,你就代我去吧,正好也可以让惜妃娘娘看一看你。”
君匪让她赴宴?
秦知离愣了愣,然后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知离无名无分,怎有资格随殿下赴宴。”
齐瑜稍带责怪地看了她一眼,“妹妹怎么这样说话呢?妹妹倾尽所有换成白蜡杆,让皇上重新注意到了殿下。作为交换,明日殿下会把你的婚事禀告给皇上和惜妃娘娘,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姐姐不舒服,妹妹陪着殿下出席也好有个照应,不是么?”
她故意不说“报答”,而说是“交换”,为的就是提醒秦知离,君匪只是看在她有功的份上才答应娶她做妾的。要不是皇上龙颜大悦,对秦知离赞赏有加,她又怎么可能进得了六皇子府?
秦知离还欲推脱,她却强硬了起来:“好了,这件事已经定了下来,姐姐不过是来传话的。妹妹如果有意见的话,就去跟殿下说吧。至于寿礼一事,皇上喜欢蝴蝶,这次殿下特意派人去流求捕捉了数十只珠光凤蝶回来,到时候妹妹替姐姐把寿礼献上就是,定能讨得皇上欢喜。”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秦知离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只好露出感激的神色,屈膝道:“谢皇妃。”
看到她答应了,齐瑜笑得宛若一朵绽开的牡丹花:“安络,快把珠光凤蝶送到妹妹的房间里。”
跟在后头伺候的一个丫鬟忙恭敬地回道:“是。”
一回到院子里,刚才替齐瑜传话的丫鬟就跑了过来,关切道:“秦姑娘,皇妃没有为难你吧?”
秦知离笑了笑,“放心吧素琴,我明晚要随殿下赴宴。”
听到这个好消息,素琴高兴地拍手道:“我就说了吧,只要秦姑娘忍上些许日子,苦日子就会到头的!”
“是么?”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望着地面的眼神愈发深邃:“只怕是祸不是福。
不久后,安络就送来了一个巨大的笼子。珠光凤蝶翅膀前部分为黑色,后部分则是金黄色,若是逆光下欣赏,它们的翅膀还会散发出青蓝宝石般的珍珠光泽,数十只蝴蝶齐齐飞舞,这场面该是如何的壮观和美丽。
秦知离看得也有些痴了,喃喃道:“穿花峡蝶深深见,点水靖蜒款款飞。这珠光凤蝶舞姿优雅,我若是诗人,定要为它赋诗三百首。”
安络吃吃地笑着:“别说姑娘,就是奴婢头一次看到的时候也惊呆了呢。这蝴蝶只有流求的兰屿岛上才有,是个稀罕的物事,姑娘可要仔细照顾好了。珠光凤蝶喜欢黄金茄的花汁,待奴婢为姑娘寻些过来。”
她道:“劳烦了。”
与黄金茄一起送来的,是华美的衣裳和头饰。安络拿起一件海棠红的衣裳抖开,在秦知离的身上边比划边道:“皇妃嘱咐奴婢给姑娘送些衣服首饰,因为时间太赶,来不及寻工匠给姑娘定制,看姑娘的身形与皇妃相差无几,就把几件新衣裳拿来给姑娘挑选了。姑娘快来看看喜欢哪个?”
红艳艳的颜色如火绽放,秦知离摇了摇头,道:“还是白色好些。”
安络劝道:“奴婢也觉得姑娘适合穿白色,可明儿不是皇上的寿宴么,自然是穿点喜庆的颜色为好。既然要向皇上和殿下的母亲惜妃娘娘提你的事情,姑娘最好打扮得好一点。”
提及此事,秦知离的嘴角不觉扯起一丝苦笑:“希望一切顺利吧。”
她不是傻子,齐瑜对她的态度从苏醒的时候就已经很明显了。无论是哪个女人,都无法忍受自己的夫君在新婚时还要娶别人。方才她对她如此热忱,笑起来毫无芥蒂,真让她不能相信。可既然她决定了要陪在君匪身边,哪怕明日的寿宴危机重重,她也得咬牙前进。
想到这里,她拿起方才安络比划的衣裳道:“就这件吧。”
等安络离开后,她便一直守在蝴蝶笼旁看护着珠光凤蝶。这些蝴蝶美若西子,飞翔时仿佛美人起舞,光是看着都是一种视觉享受。就这么看着看着,她竟然把一下午的时间都打发走了。
“姑娘,该吃饭了。”素琴踏着夕阳的余晖进来,脆生生地喊道:“这些蝴蝶就由奴婢来替姑娘看护吧,没事的!”
秦知离揉了揉眼睛,笑道:“已经这么晚了啊。你可吃过饭了?”
素琴走进房里弯腰看了一眼蝴蝶笼,“放心吧姑娘,奴婢吃得可饱了,快点去吧。”
秦知离总觉得有点不放心,把种着黄金茄的花盆往前移了移,道:“它们喜欢黄金茄的花汁,可别乱采外头的花。”
“哎呀,我的好姐姐,这些我都懂的,快去吧!”素琴笑着把她往门外推去,“吃不饱不许来见我!”
夕阳斜斜地挂在空中,给翠绿的树叶镶上了一层金边。秦知离快步向厨房走去,脚下轻快得仿佛生了风,脸上的笑在夕照下涂上了一层闪亮的金粉。
就算齐瑜会给自己下绊子又如何,只要她能呆在君匪身边,共赏如此美丽的夕阳,她什么都不怕。
秦知离怀胎不久,在吃饭的时候总是没有胃口。加上心中挂念着珠光凤蝶,只喝了一碗稀粥就吃不下了。当她回到院子的时候,素琴惊慌地跑了过来,喊道:“不好了姑娘!蝴蝶,蝴蝶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