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着腰身与黑暗斡旋,力图抢夺出更多的光明领地。秦知离就着火光,一手捧着一块人形的白蜡,一手握住刻刀犹豫不决。
良久,她把蜡像放在桌上,沉沉叹了一口气。蜡人只刻出了一个模糊的脸型,没有五官。若是在黑夜里盯着这张空白的脸一直看一直看,就连脚底都会嗖嗖的发冷。
她似乎也觉得冷了,把身子蜷缩起来,慢慢摩挲起双臂。
烛火闪了一闪,她的眸光也闪了一闪,一滴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摔在了地上。
“怎么办,我竟忘了。她望向那蜡像,带着哭腔轻轻开口:“你的眉眼、你的唇、你笑起来有没有酒窝、你开心时眼睛该如何眯起,你的鼻子有多高挺。这些,为什么都在我的脑海里模糊了起来?”
她又转头望向另一边,柜子上摆满了身型一模一样的蜡像。可它们的五官各不相同,没有一个与君匪的模样最接近。
又或者说,她记不清君匪到底长什么样子,自然也无法分辨到底哪个蜡像与他最像。
秦知离掰着手指数了一会,道:“十八天了。原来你已经离开了我那么久。”
自从六皇子洗刷冤屈的消息传来后,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听说他给左相的女儿补办了一个更加隆重的婚礼,让不少闺阁女子都羡慕得红了眼。而那个信誓旦旦地说会马上迎娶回家的她,却在这里一天天数着日子。
秦知离恍恍惚惚地发了一会呆,才想起该把煮过后剩下的白蜡虫收拾起来。她把烛火吹灭,打开紧闭的门窗,温暖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现在是白天,而她就那样在黑暗的屋子里呆了足足五日。
沐浴在久违的阳光里,秦知离满脑子的坏情绪被暂时地抛开了。当她睁开眼睛时,一个看似熟悉的身影从她面前快速掠过。
“君匪?!”秦知离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一下子高声喊了起来。
那人快步走着路,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秦知离激动得手脚都在发抖,终于做了一个大胆得决定——跟上他!哪怕他不是君匪,她也要亲自去证明!
前方的人越走越快,秦知离几乎得小跑才不会跟丢。离得越近,她心里的呼声就越高:那是君匪,那一定是君匪!
有人抱着成堆的布匹风风火火地从她面前走来,隔开了她的视线:“借过借过!”
待他离开后,那人却彻底消失在了人海中。
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人,也看不到她心心念念的君匪。秦知离慌乱地拨开人群拼命向前走,可他的身影就像是一滴在白日里蒸发了的水,再也找不到痕迹。
“君匪。她低低念着他的名字,眼泪再度决堤。
她抬头仰望着太阳,本想借着仰头的动作止住泪水,却发现那太阳的光晕在她眼中变得模糊。秦知离不自觉地伸手扶了扶额头,最后身子一晃,晕倒在了大街上。
她一晕,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有几个好心人围过来查看她的情况,渐渐地围观的人就多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在后头喊了一句:“这是六皇子落难时收留他的那个女子吧!叫,叫什么来着?”
有好事者接话道:“我认识她,叫秦知离吧?”
开头的人忙不迭应道:“对对对,听说六皇子离开时信誓旦旦说要娶她来着。你看,她为什么穿着这样晕倒在六皇子府前?该不会是被辜负了,来讨个说法的吧?”
于是三姑六婆七嘴八舌地八卦了起来:“真的是这样吗?她和六皇子有了夫妻之实?”
“这姑娘看着挺水灵的,怎么如此苦命啊。
“可我看六皇子不是这种人啊?”
“哎哟,知人知面不知心。
就在人们越说越起劲的时候,旁边的府门突然打开,君匪从门内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看到六皇子出现,人们都自觉让出了空间。他焦急的眼光在秦知离身上扫了几回,马上扑过去将她小心翼翼地抱起。
“离儿,离儿。他的声音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叫围观的人听了都不由心软。
“离儿,不是说好了下个月我就来娶你的么,你怎么如此心急?”他抬手整理着秦知离凌乱的发丝,虽然是责备的语气,可脸上却始终洋溢着宠溺的笑容:“你身子不好,怎么能乱跑出来呢?你啊,真是。
看到此情此景,人们的评论又瞬间反转了过来:“原来六皇子是如此有情有义之人啊。”
“这姑娘真是命好,太羡慕了啊!”
“能在落难时收留六皇子,六皇子又对她不离不弃,真是一段佳话。
在诸多双眼睛的注视里,君匪将秦知离抱回了府邸。
目视着大门合上后,一人从人群里默默退出,扬长而去。看他的背影,竟与君匪惊人的相似。
他走到对面茶楼的包厢里跪下,道:“主子,办妥了。”
二皇子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懒洋洋道:“很好。”
既然六弟不想让这个女人出现在齐瑜的面前,他又怎么会让他如意呢?
“六弟,你可喜欢我这个礼物?”二皇子的唇角缓缓上扬。
秦知离是被吵醒的。
当她睁开眼睛时,一女人尖锐的声音就像锥子一样刺入耳道,让人头疼。
发出噪音的女子一身华服,头上插满了沉甸甸亮闪闪的发饰,正拉扯着君匪骂个不停:“你不是说只要我一个吗?你为什么在外面带了这么一个野女人回来?这女人果然有心计,居然敢这样逼我!”
君匪面无表情地听着她的话,忽然把头转了过来,道:“你醒了。”
听到她醒来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齐瑜。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秦知离床前,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啪!”
秦知离跌进床中,脸上的五指印红得好像要发烫。
齐瑜甩了甩手,道:“贱人!”
说罢,她又气呼呼地跑出了房间,身后无数丫头惊恐地跟了上去,生怕追不上她的脚步。
君匪支走了其他的下人,留下他单独与秦知离相处。他的眸子比烛火更亮,可其中的情绪就连秦知离都无法猜透。
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道:“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看到我一直没有出现,就不会再来纠缠我。你为什么要故意昏倒在我府前,让大家都知道你我的事情,好逼迫我娶你?”
他拂袖冷笑,“如今我的势力大不如前,为了不失去民心,我必须得把你娶进门。可是你这般作践自己往我府上凑,还想有个好的名分么?你什么都给不了我,你还妄想进府享受荣华富贵?”
君匪的眼神愈发的冷,“秦知离,你好恶心。”
他摔门而去,离门边最近的烛火震了震,熄灭成了一道青烟。
秦知离呆呆地捂住胸口,那里似乎给谁捅了一刀,很痛,可是却流不出血。
她的君匪,怎么变成这样了?
自从甩了一巴掌后,齐瑜倒也没有再来过。而君匪虽然没有现身,但也有派了几名婢女来伺候她。秦知离突然入府,虽然身份低微,但因着君匪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让下人难以揣摩,所以都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她,不敢有半分怠慢。
今晚,君匪正在书房里研究着新送来的情报,守在门口的小厮忽然道:“殿下,秦姑娘求见。”
他将薄薄的一张纸对折,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骤起的大火吞噬着纸上的墨迹,他的眸光亮了一瞬:“让她进来。”
大门打开后又轻轻合上,秦知离缓缓地从黑暗里走来,昏黄的光将她平素温和的轮廓描画得愈发柔和。
“你来做什么?”从她进门开始,君匪就没有正眼看过她。
她认真地看着君匪,用眼神在他的脸上游走。半响,她发出了一声像是知足的叹息:“原来你是这样的。”
“嗯?”
秦知离向前走了一步,“这些日子来,我都快要记不清你是什么样子了。”
她抬起手来用手指比划着,仿佛在隔空抚摸着他的容颜:“现在我终于记得了。你的眼睛像柳叶,右边的眼角笑起来会有皱纹。这里的眉毛缺了一块,那是小时候你娘亲贪玩不小心剃掉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长不回来。还有你的酒窝,你的酒窝偏偏只有一个,就在左边。这些我都想起来了,我不会再忘记你的样子。”
她边说边靠了过来,最后将指尖轻按在了他左边脸颊,那是他酒窝的位置。“君匪,你看到我的时候为什么不笑了?你还记得我喜欢在你笑的时候用手指戳你的酒窝吗?你说多点戳也好,这样你的酒窝越来越深,可以把我们的点点滴滴都放进去,当你笑起来的时候,就能回忆起我们那么多美好的曾经。
君匪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秦知离,我说的戏言你也能当真么?不过是为了自保,让你不会告密出卖我的手段罢了。”
“我知道你对我那么冷淡是因为忌惮着齐瑜。你不喜欢她,可你却需要她。你可以对我不好,可以为了她开心而打骂我,这些我都无所谓。我只希望你可以坦诚对我,好不好?”她恳求道。
“你觉得我是装的?”他冷笑,“求你收留我的时候我说我不喜欢齐瑜,我的婚事也是被逼的,可那些都是戏言。如果我不这么说,你怎么会同情我,怎么会帮我?”
“好了,别说了,你听我说好不好?”秦知离抬手制止了他,眸子氤氲着雾气,像在缅怀着曾经,又像在梦中呢喃。“君匪,我是想着你不出现的话我就再也不去找你了。可是既然是天意让我们再见,我不想离开你了。你看,这是什么?”
她递过来一张纸,君匪接过去一看,道:“三千三百五十根白蜡杆,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知离给殿下的聘礼。”
“聘礼?”君匪惊讶地抬起头。
聘礼素来是夫家给的,秦知离送白蜡杆为聘礼,这是闹的哪一出?
秦知离不急不慢地说道:“是聘礼,也是良策。殿下虽然洗了冤屈,可皇上还是偏向二皇子多些。知离不才,家中只有五亩地,靠养蜡虫制蜡烛为生。如今军队所用的长枪多为竹材,若不经盐水处理,很容易就磕碰坏了。可这白蜡树做成的杆子坚而不硬,柔而不折,比竹竿柔韧,哪怕大幅度弯曲也不会劈裂。所以知离伐掉全部的树做了长枪,又用卖地的钱置购了一些。殿下要是献上这三千多根白蜡杆,皇上定会对你刮目相看。”
秦知离全凭这五亩地生活,如今竟把这些全都卖了,还换成白蜡杆送给君匪。君匪听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殿下说知离一无所有,但知离还是有些本事的。如今我将这些都给你,以表诚心。”
倾尽所有,只为与君相守。面对秦知离的付出,君匪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她说得没错,这批白蜡杆献上去后,定会博得父皇欢心。
见君匪迟迟不答,她的手下滑到他的胸膛,君匪有力的心跳透过手心传来,是如今唯一不会说谎的存在。“君匪,我想嫁给你。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我只想你陪着我,好不好?”
如果上次分别后再也不见,她可以忍痛认了。可是这次让她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她方知自己根本舍不得放手,舍不得离开。哪怕留下来会痛,她也甘愿承受。
君匪握住她冰冷的手,心中掠过千百种念头。原先冰冷的眼神因着秦知离的一句话而慢慢融化,淌成了一江春水。
终于,他浑身的寒气都消散了去。君匪将她搂入怀里,如爬山虎紧贴着墙壁,如雨滴渗入了土地,难分难解,缠绵悱恻。
他颤抖着双唇,就要说出一个“好”字。偏偏在这时,秦知离忽然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带着几分羞涩和喜悦道:“君匪,我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