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
“凌子容,我这道蛋黄焗蟹不错吧?”干掉手里最后一块螃蟹,穆缡满足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
凌子容叹了一口气,“好是好,可似乎有人吃得比我更多。”
他低头看看自己面前的一小堆蟹壳,又望望她那边堆成了小山的蟹壳蟹脚,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她干笑道:“螃蟹美味,却不能多吃,我这是在为你着想。”
说着,她盛了一碗明黄色的汤汁给他。“这是紫苏饮子。前几日在市集上偶然喝过,觉得味道还不错。既然今天吃蟹,我就做了点,尝尝看吧。”
来之前她特地把紫苏饮冰镇过,现在入口稍带一丝冰凉,就像薄荷一样淡淡的清爽。喝下后经那门风一吹,浑身上下的毛孔都打开得无比惬意。
凌子容喝着紫苏饮,忽然道:“猫九,把我的设计图拿来。”
猫九从书房里捧来五张折起来的纸,凌子容接过后,问道:“今日是第五天了,我的蜡像呢?”
穆缡一拍自己的脑袋,“我,我忘了!”
那日本来是要去找秦知离的,可是看完了倾芙楼的闹剧后他还让自己在短时间里做菜,搞到她把这件事彻彻底底给忘了!
凌子容笑着打开纸张,一张张拿给她看。“忘了也好。这五日我有些不错的构想,正好可以拿这几张图去做几个出来。”
第一张打开,她看了半日,不确定道:“这是我在游泳?”
凌子容摇摇头,“这是你掉进了粪坑里,正在拼命挣扎。”
“
换了第二张,粗略能看出她手里捧着一个木桶,还从里面掏东西吃。
“凌子容,你画的该不会是我在吃猪食吧?”穆缡怒道。
他忍着笑,“当然不是了。这是粪桶,你在吃屎。这张图我还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醉生梦屎’。”
“你。
轮到了第三张,她放弃地用手遮住双眼,嚷道:“我不想知道它是什么!”
凌子容哪里肯放过她,马上热情地解说起来:“这是你坐在太阳底下抓虱子,每抓一个就放进嘴里。咬一咬,嘎嘣脆。再咬一咬。
她捂住耳朵大喊起来:“别说了!是我错还不行吗!”
要是真的做出了这样的蜡像,你让她脸往哪里搁?!
凌子容收起了画卷,笑得弯起了眼角。“穆缡,你不喜欢这样的蜡像吗?”
她拼命摇头,“不喜欢!一点都不写实!”
“好吧。”他点点头,又道:“我又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不要蜡像也成,把你的样子画出来然后往门上一贴,准比门神好用。不仅防鬼辟邪,还能防贼保平安。噢,就连便秘的也能来瞧一瞧。只要远远看上那么一眼,保证通畅一个月。”
穆缡狠狠一拍桌子,大声道:“凌子容!你这么欺负我,你,你,你等着!你早晚会知道我的厉害!”
他忽然抬起头来,眼神无辜又带着些许茫然。“那中午呢?”
“
穆缡承认,她输给了凌子容。
而这件事的下场就是,她必须带着凌子容去找秦知离。
眼看着离秦知离的住所越来越近了,她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打量了一眼笑得春风得意的凌子容,又默默垂下来。
凌子容此人简直就是人间至毒!在吃饭一事上把她的体力和智力双重折磨,在别的事情上也快让她疯了!老天爷啊,她当初到底为什么要让凌子容收留自己?!
“知离!”
秦知离正坐在院子里用刻刀修改着蜡像,听到穆缡的声音,她惊喜地放下蜡像道:“穆缡,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你那个挑三拣四令人发指的剥皮庄主不在吗?”
“挑三拣四?”凌子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令人发指?”他望向穆缡的眼神越发的深,“剥皮庄主?”
他慢慢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穆缡下意识地摆摆手,结结巴巴解释道:“不是不是,这是知离开的一个玩笑……”
凌子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忽然觉得,五个蜡像还真是便宜你了。”
穆缡扭头看向秦知离,千言万语化作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知离啊知离,你为什么要重复我说的话啊!
对方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我不知道那个就是凌庄主……
欣赏着她懊悔的表情,凌子容的嘴角微微扬起。
“咳咳,知离,你在刻什么?”为了避免凌子容会继续讨论他的蜡像设计图,穆缡马上转移了话题。
秦知离笑着捧起了她的新作品,“这个人我不认识,是为一个朋友刻的……”
凌子容走了过来,打量了蜡像片刻,忽然道:“刻得并不好。”
“胡说!知离的手艺可是最厉害的!”穆缡以为他存心如此,便走来看了一眼蜡像。
这一看,她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人……好眼熟啊。”
凌子容道:“形体是像了,可这蜡像的表情未免太尖酸刻薄了点。这嘴巴跟贼老鼠一样尖,眼睛细看倒有点黄鼠狼的韵味,而且鼻子也太塌了……你说这人是有多讨厌二皇子,才把他弄成这副模样?”
“你说什么?”穆缡惊讶地指着蜡像,“这是二皇子?”
难怪她会觉得眼熟,可是秦知离雕刻出来的二皇子非但没有真人的气质,反而长得面目可憎,只有五官依稀透着他的影子。秦知离既然不认识二皇子,为何会把他刻出来?
秦知离也算聪明,马上想明白了其中缘由,于是谎道:“我曾在街上偶然见过此人,但没有看得很清楚,对他的印象也不深。方才一时兴起,就随便刻了出来。这人也未必是二皇子,只是像罢了。”
穆缡附和道:“就是,知离能把你刻得那么像,又怎么会把二皇子弄成这样。”
凌子容也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今日过来,是想跟秦姑娘做一笔生意的,不知可否进屋一谈?”
秦知离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寒舍简陋,还望不要嫌弃。”
凌子容微笑着掏出设计图,在穆缡面前使劲晃了晃。
他用唇形道:“五个。”
穆缡瞬间头大。
进屋后,凌子容果然煞有介事地跟秦知离商量起聘她做蜡像的事情。穆缡在他身后不敢出言阻止,只好不断给秦知离使眼色,让她千万不要答应。
秦知离会意:“实在抱歉,凌庄主。最近正是采蜡制蜡烛的时候,我一人都快忙不过来,实在腾不出那么多的时间。”
凌子容点点头,“我明白了。”
就在穆缡以为他是被说服了的时候,他道:“穆缡,你出去。”
“啊?”她愕然。
凌子容转过身来,“你以为你在我背后做的小动作我不知道吗?出去。”
穆缡支支吾吾了半天,就是不肯就范。
笑话,让她出去?等她出去以后谁知道凌子容会用什么手段让知离答应她呢。她才没有那么傻!
凌子容沉声道:“穆缡,再不出去的话,扣三个月的买菜钱。”
是买菜钱而不是月钱,意味着接下来的三个月她都要自掏腰包去给凌子容买菜。
穆缡哆嗦了一下,转身向屋外跑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
屋外光线充足,晒得人暖融融的,不禁生了几分慵懒的心思。穆缡起初低着头在心里咒骂着凌子容,但是晒着晒着,就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享受着阳光的沐浴。
正晒得舒服时,身后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道:“别出声。”
没等穆缡答话,刺骨的冰冷就横在了她洁白的脖子上。
那是一把剑。
那人轻声说着:“想必你也知道乱动是什么后果,如果你想死,我也不介意成全你。”
穆缡艰难地开口,力求声音轻缓,不引起声带的丝毫振动,生怕剑刃会把颈部动脉割破。“明白。”
达成共识后,那人挟持着她走到屋门前,放声道:“凌子容,你给我出来。”
凌子容在屋内沉默了片刻,“六皇子,你是要强抢民女么?”
顿了顿,“若是这样,你的眼光未免也太独特了。”
他的声音颤抖,竟似在极力忍着笑。
六皇子显然也听出来了,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屋内人开始放肆笑了起来,“我笑的当然是……”
下一秒,屋内“砰”的一声打开,凌子容闪电般出现在穆缡面前。
脖子上的力道瞬间加重,穆缡几乎不敢呼吸。
凌子容就这么背着手看他,穆缡惊恐的表情印在他宛若黑曜石的眼里,却击不起丝毫波动。“我笑的是,你太自以为是了。”
穆缡的眼角泛起了泪花。
当然,那是气的。
该死的凌子容,就没看到她被人挟持着吗!居然还敢说这样的话激怒他,果然是想换厨子了吧?!
六皇子果然生气:“你放肆!”
“难道不是吗?”凌子容淡淡道:“你抓了我的人,不过是怕我会向官府告密罢了。可我惊绝山庄一不管皇宫事,二不与官府打交道,即使你是因为刺杀二皇子而被追捕,那又与我何干?”
六皇子不屑道:“你别以为我躲在这里头就不知道,你四天前曾与老二密谈过!你们俩既然认识,你就有帮他的嫌疑!”
“你先前故意派人暗杀我,还伪造令牌栽赃嫁祸给二皇子,想让我对他怀恨在心。等到你婚宴的时候又故意安排了刺客袭击,好把黑锅扔给二皇子。这样一来,即使二皇子侥幸逃脱了,我也会抓住这个机会落井下石,以报他派人刺杀我之仇。只可惜婚宴上的安排意外地被他搅黄了,你也莫名其妙成了被陷害的人。他不过是跟我说明了个中缘由,你倒是认为我会帮他了?”凌子容仰了仰头,毫不留情地戳穿了真相。
听到他把事情的真相一一道出,六皇子的眸光闪了闪,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事实,你就更有可能会出卖我!”
“噢?你觉得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若是所有派过刺客来杀我的人我都要他死,那这国家早就没有人了。”凌子容大笑,“你给我听好了,我凌子容做事从不看我与此人认识与否,我看的是价值,是利益。就比如她,”
他伸手指了指穆缡,“她做的菜对我而言有价值,所以我会在此刻救她。你之所以会要挟她,也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可你的行踪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会给我金钱?给我名利?可是你觉得这些东西我会缺吗?我会稀罕吗?如果你觉得我会单纯为了泄愤而出卖你,那我也未免太小肚鸡肠了点。”
他望着穆缡,一字一句道:“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她。”
穆缡对上他不带做作的眼神,心中涌动起奇怪而温暖的感觉。就像冬天在雪地里赤脚行走时突然塞来的一双靴子,叫人感动又无法拒绝。
六皇子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道轻了几分,“当真?”
“你觉得呢?”
六皇子还在左右摇摆,三人僵持着,谁都没有说话。
“君匪!”秦知离跑了过来,恳切道:“她是我的朋友,请你放了她!”
他的语气软了下来,“阿离,你认识她,可你不认识凌子容。”
秦知离细声细语劝他:“你们说的话我听到了。我现在没有喊你六皇子,而是君匪,是因为我在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跟你说话。穆缡也是我的朋友,你放了她,好么?我向你保证,凌庄主一定不会告密的。”
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君匪把穆缡松开,然后轻轻一推。穆缡得了自由,马上冲到凌子容的身旁,生怕君匪会回心转意。
她喘着气道:“凌子容,谢谢。”
他扫了她一眼,“这次我救了你,要你五个蜡像不过分了吧?”
穆缡没好气地说道:“是是是!别说五个,一百个我都乐意!”
语毕,她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定它还好端端地连着身体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真是好险。
“秦姑娘,我们的约定可别忘了。”凌子容对秦知离颔了颔首,“先走了。”
“穆缡……”秦知离不安地喊了一声。
看着她眸中的担忧,穆缡展开一个柔和的笑容:“知离,我没事的。”
这一个多月来遇到的危险太多,她都快要麻木了。
秦知离点点头,“那就好。”
送走了穆缡后,秦知离走向坐在屋内的君匪,脸上不自觉浮起温柔的笑容。“君匪,你在跟我生气吗?”
君匪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抿紧了唇不出声。
她的梨涡越发的深,“君匪,我方才说错什么话了?”
君匪猛地仰起头看她,“阿离,现在你知道我是被追捕的六皇子了,你是要赶我走,还是要去告密?”
秦知离竟笑出声来,“君匪,你的心里也明明知道我不会这样做的,为什么要这样问我?”
她俯下身子,深深地望着君匪的双眸:“如果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刚才你怎么不对我动手?”
君匪定定地看着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是冤枉的。”他道。“我没有派人去刺杀二皇子,那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秦知离应道:“我信你。”
他的眼波出现了一丝波动,“你真的相信我吗?”
秦知离抬头放在他肩上,掌心的热量透过布料传至他心底。“你会对我不利吗?”
君匪道:“不会。”
她轻声道:“那就足够了。”
她的眸光逐渐坚定,像隆冬里那一潭凿也凿不开的坚冰。“君匪,既然我信你,你也要信我。我会助你洗冤。”
君匪眼中涌现了复杂的情绪。
片刻后,他突然将秦知离的身子往下一压,把她禁锢在怀里。
那是她的第一个吻。
秦知离惊讶地睁着眼睛,君匪的双眸近在咫尺,此刻的光亮像在炽烈燃烧的烟花。那么亮,那么美,直叫她的一颗心都为之沉醉。
君匪在她的唇上辗转,最后将唇瓣移到她的耳边,柔声道:“阿离,等我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