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的大街上,风吹动落叶的声音放大无数倍,在砖墙间回旋。远远地传来一阵热闹喜庆的乐声,红色的迎亲队伍若隐若现。明明是喜气的事,偏生每一户人家都大门紧锁,无一人敢出来沾这晦气。
街上不是没人,只不过早就收到了消息,或是躲在家中,或是躲在酒楼茶肆等处。若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每个门窗都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里头无数只眼睛屏气凝神地盯着街道,等着一睹迎亲队伍的仪仗。
迎亲队伍虽不算浩大,但至少也算得上富庶人家的规模。奇怪的是,不见胸带红花的高头大马,只见一抬软轿在前头,一抬花轿在后头。软轿上垂挂着红色纱帐,里头的人影虽绰约,但约摸也能看出来是个男人的身形。
霍扶虚身穿大红喜服,坐在软轿中别提有多别扭了。霍家声称他体弱多病,不适宜在马上颠簸,于是“好心”地给他换成了软轿。表面上看是体贴,实际上是在羞辱他。但他又能说什么呢?
一路走来,街上空无一人。饶是霍扶虚对今天这大喜日子有所期待,走着走着,一颗激动的心也慢慢地沉静了下去。
是啊,他怎么忘了,他可是神机公子。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会给人招来祸事。如今他娶妻,哪里会有人敢出来触霉头?
苦涩的笑容从他苍白的唇上漾开,回头看了一眼华丽的花轿,他心酸得无以复加。
这可是他的婚礼啊,眼前如此萧条,让他怎么开心得起来?他多想在自己娶妻的时候风光无限,人们争相贺喜,祝福他们百年好合。可如今看来,不过是奢望罢了。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能有人出来,哪怕不开口,哪怕只用双眼看着他,他也会觉得满足。
唢呐声越来越近,街上忽然狂风四起,无数金黄的落叶随风肆意飞舞。有的碰上了阳光,还会折射出金灿灿的光芒,闪了围观者的眼。
不对,仔细一看,那些突然出现的根本不是落叶,而是金箔!
金箔虽轻薄,但毕竟也是用黄金压制而成的。忽然看到如此大数量的金箔在街上无主地飞舞,躲在门后的人们再也冷静不下来,一颗心蠢蠢欲动。
“吱呀”一声,有胆大的人推开门,跑出来捡金箔。
迎亲队伍还有一大段距离,那人看无人出来,自觉捡了个大便宜。捡了一会儿,他的衣服都快装不下了,索性喊出自己的家人一起捡金箔。
看着看着,其他人再也按捺不住了。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财,自己却没得到便宜,这种感觉就像有蚂蚁在身上爬,却够不着地方挠痒痒。大家索性也不管那迎亲队伍了,纷纷打开大门,冲上去抢金箔。
方才还冷清的街道,顷刻间塞满了人。长长的一条街上,全部人弯腰挤进人堆里,疯狂地抢着金箔。
抢着抢着,忽然听到响亮的铜锣声响,迎亲的队伍进入了街道。
唢呐声声震耳,正吹奏着“天姬送子”的曲。听到乐声,众人才反应过来,纷纷直起身子呆呆地看着队伍。
他们的手里抓满了金箔,天空里还有不少在飘飞着,有的落到花轿上,有的从轿前斜斜飞过,还有的沾在了乐师的头顶。
忽然间出现了这么多人,迎亲队伍虽然惊讶,倒也冷静地辟开了道路,从人群里走过。
这是若干年后,人们头一次看到霍扶虚。与传闻中不同,今日的他穿戴整齐,面上还有着喜庆的红晕,分明不像一个垂死的人,也更不像是一语成谶的祸星。
在坦然接受别人注目的同时,霍扶虚也在打量着他们。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的脸上没有出现嫌恶的神情,虽然呆滞,但比他想象中的和善得多。十多年来,他头一次觉得世间是那么的暖。
迎亲队伍走过去许久,人们还愣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等到终于有人喊了一声,他们才如梦初醒。
“哎呀,我看到神机公子了!”
那声音尖锐而痛苦,仿佛被蜂子突然蛰了一下。听他一说,众人才记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抢夺金箔昏了头,忽然间见到迎亲队伍,他们竟然都傻在了原地。或许是因为太过惊讶,或许是因为神机公子不仅不可怕,反而还是个翩翩公子,总而言之,他们都目睹了霍扶虚的真容。
有人惶惶道:“糟糕了,神机公子从我们中间过去了,我们会不会大祸临头啊?”
“瞎说!他都没开口说话呢!”
“我我我好像听到他说话了!”
“呸!二愣子,你一个耳背的人瞎说些什么!”
“吵什么吵!还不快点帮我抢金箔!”
“对!”
经别人提醒,众人又继续加入了抢金箔大军。那一天下来,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抢到了些金箔。捧着金箔,他们心里美滋滋的,至于看到神机公子的事情,相比起来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毕竟要是他真的那么晦气的话,他们可就发不到这笔横财了!
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终于抵达霍府。喜娘迎了顾踏歌下轿,下一步就是引导她迈过火盆。
在丫鬟们的拥簇下,余氏珠环翠绕地登场了。遥遥看着顾踏歌抬起了脚,她盯着喜服的裙摆,眼里闪烁着狠意。
想嫁进霍家?没有那么顺利!
出发之前,她已让人在喜服上做了手脚。裙上涂满了油,只要她从火盆上跨过,势必会点燃。
浸泡过油的衣裳快速燃烧,就算顾踏歌不死不伤,也会在众目睽睽下走漏春光。届时,再以有辱门风和不吉利为由,正大光明地将她赶出家门。
余氏的算盘打得够响,可惜事情却没有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眨眼间,顾踏歌就已跨过火盆。让余氏感到失望的是,她的喜服竟然完好无损,连个火星子都没沾上。
“怎么回事!翠儿呢?”她低声恨恨地问道。
香儿小声道:“翠儿的确已经替换过喜服了啊。
想不出到底意外出现在哪个环节,余氏愤怒地瞪着顾踏歌,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这家伙的运气还真好!
即使头上盖着喜帕,顾踏歌也能感受到一道怨恨的目光时时追随着她。低头看着鲜艳的裙摆,她无声地笑了。
她可是个江湖郎中,早年在学习草药的时候就练就了比常人更灵敏的嗅觉。那件喜服虽然用香料掩盖了油的味道,但她还是第一时间就闻了出来。
幸好沾了油的是里衣,她在上茅房的时候借机脱下扔掉,这才免去了一次麻烦。
进了厅堂,接下来就是拜天地。高堂上空无一人,余氏站在一边,道:“扶虚啊,你自幼父母因祸去世,按理该让老爷或娘坐在高堂。可今日老爷出门了,娘身子不适,你就这样拜一拜好了。”
说得轻巧,不过是不愿意接受他这晦气人一拜而已。
不等霍扶虚有所反应,门外出现了骚动。
少顷,有下人慌张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不,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大喜的日子,说出这样的话本就不适宜,但余氏不但飞快地接过了话,语气里还含着淡淡的期待。
怎料下人说道:“知府大人来了!还有何大人,陆大人。
“什么?”余氏诧异地喊道。
怎么会这样?霍扶虚的名头人人皆知,身为官员,难道就不怕霍扶虚会坏了他们的仕途么?更何况霍家与他们平日并无来往,若说是看在霍家的面上才来,更加没有人会相信。
“快,快与我一起出去迎接!”老夫人先一步收到消息,急急地出现在前厅,对余氏吩咐道。
下人所言不虚,今儿不知道刮了什么风,竟真的把一干官员给请过来了。余氏当年成亲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大的阵仗,当她看到官员们对着老夫人贺喜时,心中又气又妒。
但她不能暴露自己的情绪,只能一边扶着老夫人,一边虚与委蛇。
丫鬟当场念出贺礼:“知府刘大人送金镶玉一对,送子观音一尊。何大人送长命金锁一副,金桃一只。陆大人送灵芝一对,玉佩一对,以及三十匹布。
这些贺礼虽不算名贵,但足以显出他们的重视。一时间,连老夫人都摸不清状况。
“老身在此谢过各位大人。不知大人们是受了谁的邀请。
知府截住她的话头,“夫人客气了。我们几位同僚与霍公子已故的亲爹有些交情,今日大婚,于情于理,都该来祝贺一番。”
“是啊是啊。”其余几位大人忙不迭地点头。
余氏眼尖,发现他们的神情都有些奇怪,尤其是在送出贺礼的时候,虽然脸上表现得很大方,可眼中却似乎有一丝不舍。
难不成,他们几个是被迫的?
这个念头一出现,很快就让余氏否认了。
这几个官员在朝廷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受到旁人的胁迫?难道真如知府所说,霍植与他们真的有交情?
难怪知府会承认霍植的遗书,勒令老夫人将地契交与霍扶虚保管。霍扶虚有这几个靠山,想要让他死掉,顺利侵吞地契,恐怕就有些难度了。
想到这里,余氏心中更加愤懑。
事实上,这几人的确是让惊绝山庄给逼过来的。不但要送出自己的钱财,还要赴神机公子的宴,他们心中可别提有多苦了。
但是他们不能走,也不敢走,也只能够自认倒霉。
本以为他们只是来做做面子,送完贺礼就会走,没想到知府却道:“站了半天,肚子都饿了,我们先入座吧。老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宴?”
“这。
霍扶虚娶亲本就够晦气了,连老夫人都甘愿称病躲在屋里,府中又岂会设立宴席。听到知府问起,老夫人的额头立刻滴下冷汗。
但她不愧是一只老狐狸,“实不相瞒,那孩子坚称一切从简,连宴席也要免了。老身劝说半日,他才终于在今日松口。这不,厨房还在准备呢,请各位大人见谅。”
“无妨,就先端点糕点什么的吧。”知府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大手一挥,带着其他人走了进去:“对了,刘大人不是请了个戏班么?快让他们准备准备,我们先看看戏,乐呵乐呵。”
目送着他们进入霍府厅堂,余氏愤愤地说道:“娘,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真是奇怪,平日里他们都视那晦气人为祸星,宁肯绕远路走,也不愿经过我们霍府。可今儿倒像是吃错药似的,一个个都来这里巴结了?”老夫人也疑惑得很。
“娘,我看是那晦气人给他们下药了吧。”想起礼单的内容,余氏巴不得那些东西都是送给自己的。
“先不管这些。你快点让下人去最好的酒楼里买菜肴来,再去采办些酒水,务必好好招待他们!”时间紧迫,既然他们都来了,老夫人必定要做到最好,否则事后传出去,便会落人口实。
“是。”霍府不办宴席,也是余氏怂恿的,为的就是给顾踏歌一个下马威。可没想到那顾踏歌这么幸运,不仅跨火盆没出事,还来了一帮官员捧场。种种恨意加在一起,更坚定了她要赶走顾踏歌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