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只是杜小榕?
返回的路上,沈澜琦的脑海中一直无法抛开这个问题,虽然就这个问题的思考方向本身,还算是比较清晰的:她上岛的时候只有杜小榕还活着了,或者,出于什么原因,她选择了在只剩下杜小榕的时候才上岛。
如果是第一个,他必须证明杜小榕关于她的证词是真的。
如果是第二个……
思考就在这里陷入了死循环,他几次三番想要重开思路,却一次次地又回到相同的着眼点,就算他每次都拿不同的证据支撑他的推理,也于事无补。他就像通过着不同的路径来到一堵墙前,再拿脑袋往上撞。
所以……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发酸的眼睛。
屋外已经又黑了,无窗帘的走廊玻璃窗上映照出的全是室内的图景:一排长长的封闭的门,贴有姓名和注意事项的栏目卡,唯有走道尽头能够偶尔看到有人来往。虽然他也清楚,这种监护病房里,多数还是会有陪护和护士在的。
休息了那么久,也该能说上两句话了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把这副精美的细金边菱花夹鼻眼镜缓慢地又在他的鼻梁上架好。
在这起案件中,已经确定和她有关联的人,除了杜小榕,就是罗萍——护士亲自确认了帮罗萍付了住院费、抢救费的就是G,而罗萍自己也承认,她和G是认识的。
“还能有谁?——爱管闲事的女人。”
“嗒——”
面前的窗玻璃上,他看到护士端着托盘出来了。
“沈——”
他把手指悄悄放到嘴唇的中央。
“她还没睡下,不过,也快了——最好别太久。还有啊,”
护士的表情显得很担心。
“她脾气很怪,要是突然生气啊、激动啊什么的,指标大变什么的,我们就……”
小心翼翼地交代了有一分多钟吧,护士终于才用那种依旧满带着担忧的表情从门边让开。沈澜琦抓住门把手。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这些絮叨产生了影响,他转动门把手时的动作,还是显得非常的小心。
房间里只有床头还开着灯,是一盏特意放在旁边的LED小台灯,一看就属于特别要求的物品,不过,床已经全放平了,床上的人则以侧躺的方式蜷着。
“你是她的男朋友。”
“……”
“或者——你爱她。单方向。”
……
他没想到对话会开始得那么直接,那么——尖锐。
“你那个吊坠,和她的不一样。——至少应该不是她给你做的。”
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女人并没把脸藏在被褥之后——她用手抓住被子,在手背之上小心地露出眼睛。
这一发现让他刹那地在原地站住。他感觉到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有一点点害怕、一点点顾虑,一点点惊愕,甚至……一点点的,兴奋。
这个人比杜小榕难对付得多——至少,她看出了吊坠背后的故事。
或者……她告诉过她。
“……哼,也是够好笑的,总说什么自己是没人牵挂的,差一点我还就真信了。”
“你——”
“我不管你听到了什么,小子,如果因为别人说了什么,就动摇了你对你所非常了解的一个人的态度,那一定是你的精神意志太脆弱。”
她似乎叹了口气,也可能只是她把被子移了一移,或者活动了身体。
“感情是不能相信的东西,什么都一样——前一秒还好感拉满,突然发生的一件事,就能立刻让你生出要毁了对方的心——能够控制你不踏出那一步的,就是意志力。”
“……”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家伙参合进这么要命的事情……确实,不划算啊。”
“她真的——”
屋内的空气流速骤然减缓,沈澜琦感觉他的声音仿如是在无介质的空间里被消了音。心脏在声音消去的那一刻猛地向前一撞,再向下迅速地一个坠拉。
……
他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喘气。经验和潜意识告诉他,这个女人,对他是有了解的,而在一个了解自己的人面前要问出东西,无异于赤手空拳和持矛者打仗。
“如果你有想问我的事情,不如告诉我现在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女人没在刚才的话题上继续下去。她把头动了动,就沈澜琦的角度,她是让自己的脸更正向地在面对着他。
“我知道那个活动出事了,护士跟我说了一点,但是总不愿往下说——真是的,我要心理承受能力那么差,我也不会选吃安眠药这种难受得要死的死法。”
“……”
“她说死了好多人,两个地方,什么合作杀人的。——是这样吗?”
……
怎么办,要顺着她说下去吗。
“果然啊……这帮人在自己的小群里关系亲密,谁能保证,是不是还有别的小群呢——这不就来证据了?”
“……”
他感觉后背有些发毛。显然,罗萍在这件事里是绝对的知情者,但现在,他感觉到的不只是她身份的重要和特殊,还有她对于这件事情中,所占据的绝对的话语高度和知情广度。比起处处看得到破绽的杜小榕,她……
胸中震荡的感觉多少减轻了一些。他伸出手,做出推眼镜的动作,其实是趁机把他干燥而微微发颤的嘴唇狠狠地抿了一下。
“我听着呢。”她用烟一样的嗓音低低地说着,“不好意思,一个人久了,总不习惯对话。”
她真的安静了下来,整半分钟,他没再听到她说一句话。
顺着她的思路走下去必然是会有危险的——这起案件中只有这么两个知情者,并且和案件中的死难者各自有自己的过节,过早暴露案情细节,必不利于他们探知真正的细节。沈澜琦阖上眼睛。黑暗和独处,更容易带给他冷静。
“事实上,我们感到诧异的是——”
他语速缓慢,这是为了演示他声音里带着的一点点小喘。虽然别人不一定感觉得出来。
“比如——我们查过您和其中一位死者的关系,发现她和您身上的旧伤有着相当大的关联,而您,身为【环球找脉】的法人,也是这个活动的举办和策划人,却如此‘恰好’地选到了这么一批——嗯——”
“关于这个说法,我得先纠正你一下,沈先生。”
她的声音依旧非常寡淡,这种轻飘飘的音色,让沈澜琦很难捕捉到其中的感情——无论是哪一种。
“这个公司的法人是我没有错,但是——我只是,公司法人。”
……只是?
“或者我应该这么说,这个公司的成立我的确是全权的——给了钱,找了孵化器,活动的设想,还有账号定位,都是我把关、我策划。但是……我,并不会管理。”
“您的意思是——”
“就像一些企业会找什么外包一样,我啊——不会的工作,又觉得没必要请个人的,都会给‘另一个人’干。”
……
沈澜琦感觉,她在说“另一个人”的时候,语气和说其他的词句,不大一样。
“那这个人——”
“不过这个人是谁,我暂时,还不想透露。”
……不想,透露?
“虽然自杀过,但是,既然她选择了救我回来,我至少——必须熬到再见她一次。”
“……”
“说得太多……我就又会,重新回到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罗萍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把头往被子里面缩回去一些,沈澜琦已经只能看到她头顶的一些乱发。这很可能是谈话中止的征兆。他有些慌了。
“……我想,那位护士应该和您说过,这个案件中除了一个女大学生幸存,岛上的每个人,都死了。”他即刻做出补充。
“女大学生……”
向上收拢的被子无声地停住了。
“这样,我就更不能放松警惕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