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罗萍所在的医院。
负责在这里蹲点执勤的便衣警察向他做了简单的交代,大概就是昨天邵奇来这里探望她时发生的一些事情——拿掉千篇一律的必要点重复,和之前邵奇说的,也没什多大的区别。
“邵队交代要配合一下护士,所以15分钟这样就出来比较好。”这算是最有用的新句子。
便衣去到稍远的地方继续执勤,他则轻轻地扭门进去。
“进展得怎么样了?”
这个开门见山的问法让他感觉有点微妙。他本能地暂时站住,观察起眼前的人。
出人意料,罗萍居然已经靠在被摇起来的病床上,怀里抱着枕头,腰下也能看见一个有曲线的靠垫,床边放了一杯还隐隐冒见白气的水。
她似乎真的在等他。
“别误会,我只是因为看到你的表情,感觉好像不是很开心——我是觉得,那个徐晓筱出现以后,应该已经洗清了她的嫌疑了。”
“……”
沈澜琦注意到她的眼睛聚焦的方向变了——她看向了摆在床头的那束花。
“那么你——找我过来,是为了——”
“关于你之前的疑惑,其实我有问过她一个类似的问题,侦探先生。”
“……”
“参与这件事,对她来说应该是只有坏处的一件事——虽然我和她已经认识有几年了,而且在这件事里,她所直接帮到的人,也不是我。”
她似乎笑了一下。
“你会有过很无力的时候吗,侦探先生?”
“……我姓沈。”
“不重要。反正以后也许我们再也不会再见面了。”
“……”
“就算付出一切,也无法改变即将发生的一切,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就像预想的最坏结果那样在面前发生——”
堆着的被子往她身体的方向稍微收了一收,应该是她把腿曲回去了。
“如果有,那你应该可以理解她为什么愿意介入进来。”
……
罗萍把身体往上挪了一挪,伸手就要去够床旁边的手机。沈澜琦先是一惊,但想到昨天邵奇也来过这里。难道,邵奇已经不再限制她们使用电子产品了吗?
“……哎呀,好像已经闹起来了啊。”
“……”
罗萍把手机轻轻翻转,将屏幕的那一面对向沈澜琦的方向。他蹙起眉,短暂的犹豫后,还是将信将疑地走近过去。
这、这是——
推眼镜的手停在了身侧,因为屏幕上的内容他已经看得很清楚:罗萍点进去了一个微博话题,叫做“为榕太太平反”,而话题介绍那里居然写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什、什么啊。
为什么这么快她们就知道了……
“个体的说话分量如何,有时候取决于这个个体背后有多大的体量。——现在,你们还敢贸然把这个女人带走吗?”
……
罗萍的声音在耳边响得又如四面环绕的画外音,沈澜琦一行行读着屏幕上的字,之前一目至少四五行的他,在此刻也不得不因为那些令他震惊的内容而放慢阅读的速度:才不到3个小时,这帮杜小榕的粉丝,居然已经知道了他们要带走杜小榕这件事,而且迅速在往上发布话题、攥写文字,大片大片地配上各种图片,甚至再次把之前她们在警厅门口闹事的时候的视频发了出来……
“只是一个有那么点粉丝基数的小圈子的画手,就闹得一个城市一个片区的警察那么措手不及——这位侦探先生,你想一想,如果这个杜小榕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大明星呢?或者我稍稍微放简单一点,她现在的粉丝是两万多,如果她的粉丝基数是——二十万呢?”
“……”
“看,连警察都会因为各种忌惮和限制,明明知道犯罪的真相,却没有办法在普遍被人所认可的情理上给受害人一个交代——犯了错的人无法被有效和明白地惩戒,而被污蔑、被攻击的受害者,反而还要被一次次把受辱经历拿出来,撕开、鞭挞,变本加厉地描摹——”
声音突然停止了——那个手机被收了回去。
“是她的话——遇到这样的情况,不会袖手旁观的。对吗。”
沈澜琦感觉胸中仿佛突然被猛然打了一拳。
罗萍的表情异常平静。她把腰往前探着,手机放在身侧的被子上,那上面还停留着杜小榕的某位粉丝发出来的所谓最新进展——那是二十多分钟前的事,她们已经聚集了十几二十号人,举着之前的那些横幅,齐刷刷坐到了警厅前。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当她因为我一个人坐在酒吧里,对着街道外面来来往往的留学生眼里含泪,而过来和我搭讪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一个人了。”
罗萍轻轻摇了摇肩膀。她似乎笑得比刚才更明显、更打开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么信赖她,反正那件事之后啊,我还以为,我已经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哪怕是在这件事里——”
她的眼睛忽然抬了起来,直直对上沈澜琦的眼睛。
“……”
才又从刚才的震荡中稍得平复的心绪,重又因为这个钻深的试探,震荡了起来。
“徐晓筱如果还没向你们解释为什么她会和我合作,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点,侦探先生。”她收敛了刚才的笑意,“如果你身上握有,或很可能帮助对方获得TA最想要的东西,往往比掌握着对方的死穴更有诱惑力。”
最想要,的……
“绝境中的人是极其具有反抗精神的,一旦被逼入绝境,TA们一定会用鱼死网破的势头奋勇一搏——背水一战,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澜琦感到心跳异常地快了起来。如果说他在杜小榕身上直接看到的是做作、徐晓筱是阴骛,那么罗萍,就是——锐利。
“没什么,只是想趁着那一刻还没到来的时候,把能说的内容先都说给你这个半个身子在局内的人。还有,我想确定一个问题——”
她故意把这句话的话尾放缓了。
“你,相信她吗。”
“……”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他对她这种提问方式,依旧不明就里。
他张开嘴,声音已在喉头盘旋,他却一下子发现这并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邵奇问过他,杜小榕问过他,罗萍问过他,他自己也问过他自己,可答案却似乎并不一直都那么肯定。
“我只能这么说,女士,”
他顿了顿。他并不算是个擅长说谎的人,至少在面对他自己的内心时,他从不说谎。
“我从发现了她和这个案件有所关系以来,我一直在想办法找到证据,来证明她——没有杀人、没有犯罪。”
罗萍看着他的眼睛。她的表情没有变化。
“我知道了。”
她又靠回了那个靠垫。
身后的门轻轻响起试探似的敲门声,沈澜琦先是一愣,而后他反应过来,之前执勤的警察交代过他什么。看着已经把脸朝向暗处侧躺的罗萍,他想,往后应当也问不出什么了。
他不会想到这会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