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是个清官。
他理水患,治瘟疫,是所有百姓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爷。
可是于我,我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他亲手杀了我的孩子,他不分青红皂白将我赶出家门让我受尽嗤笑。
他抢了我治病的药,让我高热十几天不退,含恨死在了柴房里。
到最后他假惺惺地抱着我,问我恨他吗?
恨,是妻恨夫。
爱,是民爱官。
1.
天色晚时,南下代天巡察一年的宗明清回来了。
仍是绯袍黑带,端正俊逸。
不同的是,他身边带了一位姑娘。
我手里的丝帕绞了又绞,终于定了定神,勉强笑笑:
「夫君,这位姑娘是……」
「夫人别误会,我全家被奸臣所害,是宗大人明察秋毫,擒拿真凶,不但为我爹娘沉冤得雪,还好心将我带在了身边。」
「大人与夫人的恩情,陈雪无以为报…」
说着,陈雪泫然欲泣,双腿一弯便要跪在我面前。
我慌忙想去扶她,却扶了个空。
因为有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抢在我前面,扶住了佳人玉藕。
是宗明清。
他澄明的眼眸里除了血丝还是血丝,一丝杂质也没有,好看的大手扶她也扶得坦荡,
「陈姑娘身上有伤,先回房去歇着吧。」
我看得分明,四目相对的两人眼里,满是对彼此的倾慕爱意。
心连着脚尖,有些麻麻的。
怕是站在这儿等了宗明清一天,累的吧。
我怀疑谁都不该怀疑宗明清的。
他是底层书生出身,也是我爹最得意的学生,没有之一。
他一生明志笃行:拯生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他视大乾朝律例比之生命还要珍贵,也曾为了穷苦百姓斩杀达官显贵首级。
这样一个百姓心目中神明般公正严明之人,是断然不会做出与人偷情这种事情的。
哪怕他的眸底真的泛起了爱意,哪怕也许在精神上两人已经无数次交颈缠绵……
2.
「天色已晚,夫君一路舟车劳顿,随我来洗了脚,早些歇息吧。」
「嗯。」
他的一声「嗯」心不在焉,脚下随着我走,眸光不自觉移向了陈雪离去的方向。
他没发现我的脚步有些虚浮,我的手已经冰凉。
屋内湿雾氤氲,我对着木盆内的热水一再试了水温,手上都被烫出好多水泡来,终于才将冷热调得舒适了。
这才半跪下来,脱了宗明清的鞋袜,将他的脚放进盆里,而我的腿却不自主抖动着。
宗明清虽已经贵为京都繁华地儿的刺史,但他一向崇尚节俭,从未贪污受贿一分半毫。
每每发了俸禄,也必是要捐出半数以上给官学贫苦书生们的。
所以我们家里不过瓦房几间,丫鬟两个,小厮一人,外加一个帮厨帮杂的孤寡老妪。
丫鬟伺候老母,小厮随宗明清出行,这偌大的家里,凡事大多得我亲力亲为。
虽说今日我煎药,烧热水,做饭菜,侍奉老母,全身疲惫。
但宗明清肯定比我更辛苦更疲累吧,他需要我服侍他。
思及此,我生生忍下了全身不适。
真是个大男人,太不懂得怎么照顾自己了,他的脚已经臭气熏天,白袜穿得几乎要包浆了,黑鞋子得油光发亮。
「要是让百姓们看到他们的青天大老爷居然几个月都不曾洗脚,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唉,南方水患未除,奸人又趁灾当道,我实在是…分心乏力呐。」
我嗔他时,他揉着眉心倒在床上,没看到我手上烫出的水泡,也没看到我砍柴做饭起得满手倒刺。
「老爷!老爷不好啦,陈姑娘不知怎的受了惊……」
「什么?!」
窗外小厮宗福的话未落,宗明清猛地从床上直起身来,动作之大,掀翻了我整个木盆。
我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木盆里的水洒了我满身满脸。
而宗明清,只是歉然地看我一眼,便夺门而出。
那一夜他彻夜未归,我抹干地面换了衣物,剪了一夜的烛花。
直等到鸡鸣声起,才听说宗明清唤了老母身边一个丫鬟过去为陈雪换药,他自己则也陪侍在侧。
我猛地吹灭了短短一截白烛,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3.
嫁给他七年之久,我第一次闹了小脾气。
我往常是必要鸡鸣时起床侍奉老母吃药的,可今天我赌气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不起。
直到宗明清推门而入。
「怎么了?生气了?别闹了,为夫与陈姑娘清清白白,昨晚也只是在她床头坐了一夜罢了。陈姑娘亲眼目睹父母死在眼前,晚间时常惊惧心悸,不得安眠。」
瞧瞧,他知道陈雪父母双亡夜间心悸夜不能寐。
怎么就不知道我独守空房整整一年,日日操劳夜夜孤寂寝食难安呢。
我更气了,扭过头去对着宗明清冷哼一声。
他却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帮我拢了拢被子,语气温柔间流露出满满疲态:
「陈姑娘是随我来汴州寻亲的,等她找到远亲就会离开了,我昨夜也去瞧了瞧阿母,我跟她说了绝不会纳妾的。」
「你若是不信,为夫便在你面前发誓,我宗明清要是有纳妾之心,我就……」
我慌得一骨碌爬起来堵住他的嘴,怕他当真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
「我去看看老母吃药了没。你躺着歇息会儿。」
又是一夜未眠,他眼球里血丝遍布,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
就算我不心疼他,我也得替这汴州城的百姓心疼他们的清官儿。
宗明清翻身躺下,不一会儿酣然入梦。我轻轻抚摸着他好看的眉眼,睡意全无。
大乾律例并不反对朝廷命官纳妾,甚至宗明清最仰慕的先贤之一,大家苏轼,都有好几房妾室呢。
他这么跟我保证,真不知是怕当妾委屈了陈雪,还是怕陈雪不愿嫁他为妾。
君子之为君子,不是没有美色的欲望,而是他能克制,能依礼节行事。
4.
今儿倒当真稀奇,一向不苟言笑的阿母房里,竟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我很快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是陈雪来拜见老夫人了。
唇红齿白的姑娘将床上略显严苛的老太哄得合不拢嘴,老母还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玉质观音像吊坠塞进了陈雪手里。
旁人不认得那观音像是何物,我可识得。
那是前几个月阿母专门千里迢迢跑到了会稽普陀山,从山脚下一步一叩首爬到普济寺里求来的。
听闻普济寺求子最灵,而我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几个月前阿母专门千里迢迢跑到了会稽普陀山,从山脚下一步一叩首爬到普济寺里,求来了这送子观音。
我也本以为是她给我的,却不曾想,我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老母瞬间就变了脸色。
她骂我是个不会生的,没肚子的坯子,逼得我在祠堂里对着这送子观音跪了一天一夜,美其名曰请罪。
今日见她小心翼翼拿出这观音,戴在了陈雪腰间,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木木地扯着嘴角,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走了过去。
见我过来,刚刚还言笑晏晏的两人,不约而同敛了嘴角。
「阿母,我来看看您药吃了没……」
我低着头指了指药碗。
「怎么着,才照顾我这把老骨头几天啊,就不耐烦了,今日竟起得这样晚,怕是我死在这儿腐臭了你都不会来看一眼。」
老母那双三角眼极其犀利,嘴里也是一点不饶人,
「还敢撺掇着我儿子不让他纳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肚子早就不能生了。可怜我宗家三代单传,竟要到你这儿绝后了…哎呦呦,老太命苦啊…」
「阿母,我没有…」
我慌地跪在了地上,苦涩地摸着肚子想说些什么,却又一句话也解释不了。
谁叫,我确实不能生了呢。
还不是一切为了她,害得我终其一生无法成为一名母亲。
无数句或谩骂或诅咒或悲哀的话涌上喉头,又随着眼泪被我生生咽下。
5.
「老夫人,宗夫人今日必定不是故意的。」
陈雪站在一旁就要当和事佬,老母却一把拉住了她,颤颤巍巍站起来,
「陈丫头,你说实话,你对我家明清什么感觉,要是要你嫁他为妾,你可觉得委屈了?」
「阿母,陈姑娘是来寻亲的,怎么能!」
怕老母摔了,我一边失声叫喊,一边就要伸手去扶她。可老母一脚便踹了过来,正正中上我的下腹。
腹痛难忍,我倒抽一口凉气摔在地上。
老母没看我一眼,仍对着陈雪慈祥得紧,陈雪耳根一红,羞得低下头来,
「实不相瞒。老夫人,我在汴州根本没有什么远亲。只是为了宗大人,我才不得不这么说,不然他定是不会让我留在他身边跟他回家的。」
「当一般男人的妾室,雪儿自是一万个不愿意。但是宗大人是万年难遇的清官,还是雪儿的救命恩人。雪儿自然…是欢喜的。」
宗明清霁月光风,一表人才,又心忧黎民,胸怀天下,有几个红颜知己倾心于他,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啊…
可真是奇怪,心只要抽搐疼痛,身体其他部位的疼痛就轻了不少呢。
「只是不知道姐姐是否愿意…」
她的声音轻若蚊蝇,只一声姐姐喊得分外清晰,末了,还不忘含笑带羞地望我一眼。
这时两人才想起我来,双双看了过来,却见我脸色苍白倒在地上。
「姐姐,你怎么了?」
我还没答应呢,这声姐姐喊得已经理直气壮不避不嫌了。
陈雪急忙弯腰就要来扶我,我是想反手将这个与我抢宗明清的女人甩开的,可我下腹疼得厉害,浑身无力。
不知怎的,她弯腰上腰间观音像一滑,啪地一声,玉质观音在我面前摔得粉碎。
「啊——」
最先惊叫出声的就是阿母,她是真的怒了,本就瘦削的脸上青筋暴起,一脚又对着我下腹踢来:
「腌臜东西!你是不是诚心要害我宗家断子绝孙!老太我本就体弱,踢你这一脚根本没有使什么力气,你倒躺在地上装上了。」
老母一脚跨过我,拽起了弯腰扶我的陈雪就要走,
「陈丫头,不用管她,她净是装的。我那脚轻得很。我们别管她,今天就去把办喜事的物什买了,今儿你就得嫁给我们家明清。」
我没装,老母踢着的地方本就落有病根,我想爬起来解释的,可是我所剩下的所有气力只够我呜咽流泪。
眼泪倒灌进嘴里,又哭又涩。
我想回娘家了,我想去跟我娘和爹爹倒倒苦水。
可是我又同时清楚地知道,爹娘不单不会管我,还会认为一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恼了夫家。
6.
我是被厨房帮工的老妪张妈送回卧房的。
张妈在我房里忙了好久,给我煎了药小口喂服。
我喝一口皱一下眉头,不是因为苦,而是因为药汤里有各种木屑杂草和小石子,硌得慌。
「夫人,自那事儿已经过去五年了,您身体还不见好。您平常可得操点心,要是落下病根儿…您还这么年轻呢…」
张妈说着揩了把眼泪,声音断断续续的,手里的药碗也跟着一抖一抖。
到最后,她干脆啪地一声将药碗摔在了桌上,
「夫人,虽说老夫人常年体弱多病得吃点好点的药,可您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经常拿这些药铺的边角料去煎服,这病啥时候才能好啊。」
「反正我也一把老骨头了,夫人干脆缩减我几天薪水,拿着去买些好药来…」
张妈没什么亲人了,也是蒙了宗明清的大恩才得以活到现在,她平常也就跟我唠得最多。
正耳语间,宗明清回来了,张妈识趣地出去,宗明清直勾勾看着我半晌。
我以为他会闻到满屋子草药味来问我几句病情的,可是他深邃的眸光全然不在我身上:
「院里怎么张灯结彩,贴满喜字?」
我的心一滞。
「老母要你纳陈姑娘为妾,好来年为你宗家添一个大胖小子,传宗接代。陈姑娘自己也答应了。」
「真的?!」
他的语气又惊又喜,掩都掩不住。
我的眼泪霎时就漫了出来,声音全然哽咽住了:
「宗明清!你怎么不问问我答应不答应?你怎么不问问我今天阿母是怎么踢我的?你怎么不问问,我的病怎么样了?啊?」
我想手握成拳砸在他胸口上,我想对他拳打脚踢,我想大声嘶吼谩骂他。
可是我一动下腹就疼得厉害,满腔的怒火全部化成了倒抽的凉气。
「就因为你宗家三代单传而我生不了孩子,阿母到底为难了我多少次你知道吗?可是我们本来是有个孩子的啊,他还没有成形呢…」
宗明清颓然地坐在我的床头,为我揩掉了满脸泪痕,
「为夫知道,都知道,都是我的错,当初都是因为我。」
我将头慢慢枕在他肩膀上,泪默然地落在他衣襟上,我不再说话了。
我知道,哪怕真的再给他一千次一万次机会,让他回到当初那一刻做选择,他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如今这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