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灼经段九游提醒,忙说让她稍等,说话就朝后厨去了。
那里有道暗门,方灼曲指敲了两下,很快从里面爬出两个个头短小,面貌粗陋的“帮厨”。
他们脸色发青,红眼肿腮,已经分不出是人是兽。
这两个从关系上说,应该是方灼的大哥二哥,方灼初入十境时身体虚弱,正是被这两人捡回来的。他们为方灼治病疗伤,却在潜移默化间,被方灼灌输了以食补食的秘法。
原本本分老实的哥俩一面吃人,一面为方灼捉人来吃,时间长了,体内郁结瘴气过多,消耗不完,便就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方灼有时会为他们“披衣”,用针线把他们缝补回做人时的样子,最近有些无从下手。这俩人吃得太多了,瘴气全部郁结在皮肤里,很难缝出人样儿了。
方灼指了指灶坑,兄弟二人就蹲身烧柴,眼睛一个劲儿朝院外瞟,虽然没有人样,依然还有人的思维。
其中一个压低声音问方灼:“问出外面这人什么来头了吗?”
方灼带回来的人,不是吃就是炖,兄弟俩提前问好来历,也好控制火候,若是不好下嘴,就将火烧旺点儿,炖熟些,若是细皮嫩肉,直接撕开就能上桌。
方灼瞟了眼院外,若有所思地道:“说是龟族,那日看她门下弟子法相,确实也像这类东西。不过这丫头身上没有邪气,怎么看都不像该入十境的人。”
“你看着也不像呀。”“方家大哥”不带情绪的说,“现在越坏的人越长着张好人脸,而且这十境,横卧一面天海石门,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她们要是没犯事儿,能掉到这里来?”
“大哥”不知道,十境确实不能随意进出,但固若金汤的天海石门,却有一个阻挡不了的“天敌”,就是地息山鳌族。他们背甲坚硬,幻成法相之后,甚至可以撑起天地,这样雄壮坚硬的种族,怎会被区区一道石门阻挡?
段九游来一趟十境并不费力,三十名弟子掀起石门一角,全部进来以后,还能保持完好如初。
“能吞得下吗?”
“二哥”跟“大哥”忧心的点不一样,“龟族”和帝疆动手那日,他刚好在衔为山“打猎”,亲眼见识过段九游以人身对抗无相法阵。
“二哥”说:“帝疆都没打过她。”
“谁跟你们说我要吞她了。”方灼用脚挪了张板凳坐下,眼神示意他们烧火的手别停。
方灼说:“帝疆都奈何不了的东西,我何必去触这个眉头,而且龟族背甲极坚,想是烧再旺的火也不那么好嚼。”
“二哥”不解:“既然不为吃她,那你把她叫到家里做什么?”
“吃不了她,不是还有帝疆吗?”方灼目色幽沉地道,“帝疆杀我补食者不计其数,再不将他除了,我岂非要自己找食去吃了?”
方灼进入十境后,便以方家两兄弟为基础,发展出了补食一族,他们行事低调谨慎,一处地方吃饱了,便换到另一处地方改头换面,他自知这种吞食之法是不能见光的,所以循序渐进,神藏鬼伏,好不容易渐近庞大之时,帝疆就来了。
这个病秧子似的荒族之主,从未故意击杀过任何一个补食者,但是每次用阵,都会等到普通猎兽人散去才会掷阵。你说他懒怠顾人死活,他杀得全是方灼人手,说他“乐善好施”,又从未直面与方灼这一方开战。
“原来老三是想借那丫头的手,杀了帝疆。”
“老二”依旧保持着做人时对方灼的称呼。
“不仅要杀,还可以吃。”方灼脸上露出神往之态,沉在阴影里的双眸漆黑如墨,“三界最强之主,哪怕神力只剩三成,也是极致的美味啊。”
两个丑陋的“帮厨”一共给段九游炒了三盘菜,味道就方灼观察,大约是不大好吃的。
方灼吃人,很少吃饭,饭菜塞进嘴里,跟嚼草吃土没有分别。他很早就失去味觉了,吃口味再重的菜也如白水一般。
段九游眼看他吃了一嘴辣椒,还面不改色,跟着夹了一筷子。一口下去之后,喝光了面前一壶水。
“你没有味觉?”段九游眼中生出疑惑。
方灼对此早有准备,放下碗筷解释道:“我本体是原山蛇,食物对我来说无论好坏都是果腹。是不是菜色不合口味,要不要我重新回锅调一下咸淡。”
“那倒不用。”段九游摆手。
原山蛇确实没有味觉,她之前一位老友就是原山一族,她少时与他共游十丈红尘,饭桌之上,她那老友也如方灼这般,嚼得没有表情。
若是让老友做饭,更是糟糕透顶,他吃不出咸淡,下料没轻没重,时常是自己埋头苦吃,周围一群人无奈皱眉。
段九游因忆起老友,不自觉将这点好感转嫁到方灼身上,又听方灼说道:“姑娘与大荒之主可是有什么仇怨?我见你二人斗法,总难分出胜负,”
提到这事儿段九游就有些惆怅,真假参半的对方灼说:“他与我说的那个狗族连宗,我杀过他的人,他自然看我不顺眼,我想让他听话,他偏不肯,我又伤不了他,你说他怎么这么轴呢?”
方灼对段九游的话一知半解,她说得不清不楚,方灼也不好问得太细,毕竟他的秘密比段九游多得多。
于是顺着九游的话道:“帝疆本体为犼,有神元护体,确实不易击杀。”
两人说得根本是两码事,段九游口中的伤不了,是她不能让帝疆死,方灼的意思却是要帝疆的命。
“至于不听话……”方灼沉思,“姑娘是想叫他,唯自己所用?”
“算是吧,可是这人你也知道,冥顽不灵,臭毛病还一大堆,你知道吗?他吃糖,他那张软枕底下塞着一兜小糖块儿,我上次跟他睡的时候都摸到了。”
还跟他睡过?
方灼一脸惊讶地看看段九游,本来理清的思绪再度糊涂起来,心说难道还是老相好?
那若借她的手杀帝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万一她中途倒戈,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欺负我!”段九游忽然拔出一个高音。
方灼给段九游下饭用的是琼花酿,段九游拿它当糖水喝,她很少喝酒,几杯下肚便觉得轻飘飘的。
“他还——使唤我,我拿热脸贴他,他拿冷脸对我,爱而不得,徒劳无功,胡乱受罪!”
段九游的爱而不得,是儿子的“儿”,她脑子不清,乱用成语,导致方灼直接将她跟帝疆的关系,脑补成了一场负心男和痴情女的大戏。
现在痴情女一心要杀负心男,尤其咬牙切齿那样儿,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
方灼见时机不错,顺势说道:“姑娘知道奴心石吗?”
段九游停了停说:“那个传说中,以万人之心练就的听话石?”
段九游是天界一块“活化石”,除了不能像小黄爷那样预知未来,大部分的秘辛传说张口就来。
这东西是原山族大祭司仓夺一手练就的邪物,当时这人在族内很有威信,可他贪心不足,想要所有人都供他驱使,为了满足自己的掌控欲,不惜以族内三万信徒之心练就奴心石。段九游那位原山族老友对此深恶痛绝,每逢身边有人提及此事,都要狠吐两口唾沫,咒骂仓夺草菅人命,抹黑原山一族。
段九游打着酒嗝儿,定了定神,“你是原山那个大祭司的后人?”
方灼适才说过自己本体为原山蛇,原山大祭司三十万年前被打入十境,按时间推断,很有可能是方灼祖父一辈。
方灼神色一惊,紧张地埋头吃饭,段九游见状心里就明白了几分,方灼生怕她误会,焦急解释:“我也是看到猎兽人频频遭难,才想到这样东西的。帝疆占山为王,自来十境便不顾他人死活,我之前一个伯伯,就惨死在帝疆无相法阵之下,他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我,我……”
方灼攥紧手中的筷子。
“奴心石在你手里。”段九游这次用的不是问句。
“……是。”方灼沉重地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交到段九游手里。
他确实是原山一族,但并非仓夺后人,他是在吞了仓夺之后,才得到奴心石的。
不过这样东西并不好操控,方灼不是原主,奴心石根本不听他召唤,方灼绞尽脑汁钻研使用之法,最终寻出一个又笨又费力的法子——
方灼说:“只要将石头贴近对方胸口,它就会钻心而入,届时奴心入体,就会被你操控,无论让他做什么,都会言听计从。”
段九游拿着奴心石对月打量,发现它竟如心脏般跳动,不觉对方灼道:“既然你有奴心石,为什么不自己对付帝疆。”
方灼实话实说:“我没有可以靠近他的机会,也自知没有这种本事,姑娘神力惊人,想是能办成此事。”
“所以你今日请我来,就是为了借我的手杀帝疆?”
方灼面露窘色,段九游继续道:“怎么这么信得过我?”
“您救过我和山中一众猎兽人的性命,我自然信您。”方灼语气诚恳,放下碗筷跪到段九游身侧,他说,“奴心石虽是邪物,却不会取人性命,我只想请姑娘操控住帝疆,不让他再残害山中百姓,还衔为山一片净土。”
段九游看着匍匐在脚边的方灼,没叫他起来,也没动手去扶,她此刻酒意上涌,头脑是不大清醒的。她不觉得操控住一个帝疆,衔为山便会成为乐土,猎兽人们争抢猎物,时常也是有死有伤。
但若说到顺从听话,她现在确实需要帝疆的顺从,若是他肯对自己千依百顺,那很多事情都变得简单多了。
段九游伸展双腿,如一头饱食的老饕,交握双手于腹前,攥着那块奴心石。月亮被云遮了一般,只留饭桌上一盏绡纱灯的光亮,方灼弄不清楚段九游在想些什么,只见她半张脸蒙在阴影里,像在合计什么事儿,又像是在纠结着什么问题。
方灼不敢催促,不动声色静待时间,那壶琼花酿里被他掺了东西,分量不多,只是催动了酒的浓度,使它更好地调动人的情绪。
段九游之前只是微醺,此刻渐有迷离之势,她眨了眨眼睛,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就是觉得心里那份以奴心石控制帝疆的念头异常活跃。
如若帝疆事事都听她的,那么一万件好事就会很好执行,段九游动动手指,好像此刻手里就有了一只提线木偶,它的名字叫帝疆,她让他往东,他不敢向西,让他朝北,不敢去南。
她因此心情愉悦,慢悠悠地将视线移动到方灼身上,眼神坚定晶亮。
“那便借你这石头一用,晚些时候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