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九游走得很快,用的是“移行千里”的步伐,路在脚下急速“裁剪”,刚从方家门槛迈出去,便跨进了荒宅的大门。
荒族不爱锁门的毛病一直都有,深究起来无非“狂傲”二字,他们笃信没人敢擅闯,也笃信进来的人不可能轻易出去。
天幕昏沉,似夜非夜,那淡得聊胜于无的月光,几乎要被天色吞了,一副不知该走还是该留的踟蹰样子,段九游步伐坚定走向主宅,她倒是一点犹豫没有,只剩下一颗将帝疆归拢成“大孝子”的心。
这种心情平时也有,只是今日格外浓烈,她没去深究原由,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吃饱了撑的,反正无论如何,她得在十境有点进度。
帝疆今日回来得挺早,天气太冷,再过一日便是他旧伤复发时刻,这种情况本就不宜在外久呆,加上底下人不长眼,时间长了受冻的只能是自己。
被褥有些冰冷,“小翠”不在,没人记得帮他塞“汤婆子”,他又不肯自己去叫人,冷着脸坐在被窝里,自己给自己捂。
这些接近人类的习惯,在过去的帝疆身上是绝对不会存在的,他不怕冷,也不畏热,不会饿,也不易渴,天地灵气徜徉于胸,是三界最强存在。现在这些“臭毛病”在他元神大损之后全部找了上来,他不愿提及自己的弱处,恰如他不肯轻易对任何一个人说“冷”一样。
半个时辰左右,倔强的荒主大人帮自己把被窝捂暖了,正待就寝之时,房门“呼”地一震,冲进一股逼人的寒气。
段九游撑着门板立在门口,一脸“报仇雪恨”之相,张口就是一句:“太骁,我让你不听话!”
帝疆眼神带“刀”,难得清晰表达怒意,他刚把自己捂暖和!
而且,段九游今日又叫了他的字,这个称呼除了他爹娘外,没人敢喊,现在三天两头被她挂在嘴边,真拿他当小辈了?
两人眼神里都在传达着一种怒气冲冲,不同的是帝疆没那么外露,段九游全摆在脸上。
如此凝眼对视片刻,段九游吸气,最先注意到的,仍然是帝疆苍白的脸色,神色更烦。
“你就是不听话!”
她迅速把门带上了,甚至还抽空感慨了一番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知道关心他的身体。可见“老母亲”这个角色不能轻易当,一当就像真有了一个“儿子”。
她带着这种心态看他苍白寡淡的脸,自以为此刻的自己,是“恨铁不成钢”的长辈模样,可惜她忘了自己长得“小”,娇幼的脸上,愤怒不深,满眼嗔怪,也可能不是嗔怪,只因那双水杏眼天然清澈,稍有委屈便似受了莫大的欺负,可怜死人。
帝疆无声观察,得出一个结论——这“老东西”喝大了。
喝大的段九游走到床边坐下,神色微有几分浑噩地四下看看,帝疆身上锦被四角平整,一看就没人塞“汤婆子”。
段九游虽然对他有气,却实在看不惯没人监管他,她抱着胳膊问帝疆:“你的嘴是被人缝过吗?睡前吩咐一句,提前捂好被窝是什么难事吗?”
府里那么多下人,他就跟没长嘴似的,冷死也自己扛着。
帝疆反问段九游:“小翠什么时候给我送回来?”
“小翠?”段九游被他问愣住了,一脸莫名的道,“你要用法阵炸死她?”
“杀她犯得着用阵?”帝疆看着段九游涣散的视线,平淡道,“我身边没人伺候,你们现在穷得像乞丐,小翠一顿饭没三碗米根本吃不饱,在跟你们饿死之前,把人给我送回来。”
段九游不信:“荒宅那么多仆从不是人?为什么非盯着她用?”
小翠好歹帮过她一次,她答应过小翠保她不死。
帝疆被九游搅没了困意,靠着软枕道:“这府里下人除了小翠,便是我大荒一族兵士,除封臣等四名近侍外,剩余皆是三魂缺了七魄,无法正常思考的失智之人,你让我找谁伺候去?”
夺天之战,大荒一族损伤惨重,尤其修为低微者,掉落十境的同时,也将一身的活气摔没了。
段九游面露惊讶:“你的意思是,现在荒宅里伺候的,只有小翠一个正常人?难怪小翠凶成那样都没人还嘴。”
“不然你以为,我身边伺候的人本来就是傻子?”帝疆拿眼斜段九游,这事儿算起来还有她的一份功劳呢。
“至少封臣是。”段九游坚定回视。
帝疆没有反驳。
又听段九游问:“那小翠是怎么到荒宅伺候的?”
“她本来就是这宅子里的使唤丫头,还有老聋头。”帝疆又想起一个正常人,“但是他耳朵不好使,不如小翠好用,只会烧炉子。”
“本-来-就-是-这-宅-子-里-的?”段九游压低眉毛,迅速挑出关键词,“这宅子也是你抢的?”
“什么叫抢?”帝疆淡道,“我是把住在这里的人杀了才住进来的。”
段九游呼出来的气儿都带颤音:“你可真是个人。”
——不对!
段九游说完就后悔,帝疆这种“强买强占”的论调,分明是兽性未脱,不是个人!
段九游说:“你这跟太古时期,未开智的兽族抢夺山头山洞有何区别?”
“要什么区别?”
帝疆知道段九游误会了,荒宅最早住的是个穷凶极恶的主儿,不仅欺压百姓还十分好色,他杀他是为民除害。不过他向来不爱把这种好事挂在嘴边,世人都说他穷凶极恶,行事乖张,他又何必解释。
段九游说:“你就不能少杀点人吗?”
“方家的饭好吃么?”
两人同时出声,帝疆话锋转得太快,以至于段九游蒙了一瞬才发出一声——“啊?”
他要是不提方灼,她都快忘了自己来他这里做什么了。
别在腰间的奴心石似有感知,在段九游腰间狠狠震动了一下。
段九游隔着绦带摸了摸那块硌手的石头,方才她“酒劲儿上头”,一门心思要“收”了帝疆,这会儿聊着聊着,反而没那么急切了。
她神色怪异地对帝疆道:“你怎么知道我去他那儿了?”
帝疆一脸理所当然:“你们说话又没避人,我为什么看不到?”
段九游回忆了一下当时场景,满脸鄙夷:“你在山顶偷听?”
帝疆一贯语气淡漠:“背人的叫偷听,我背谁了?”
“……”
能不能别唠了,赶紧办正事儿!
藏身于奴心石中的方灼急得“跳脚”,这块石头,其实早没什么大用了,尤其是对帝疆这种正统神族来说,几乎与寻常法器无异。
原山大祭司仓夺已死,奴心石的邪妄之力也随之散去,方灼看似交给段九游的是块石头,实际暗藏的是自己的真身。
他在段九游离开方家之后,便化成一缕轻薄光印,一头扎进了石头里。
想要一鼓作气拿下大荒之主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方灼一开始就没打算依靠段九游。
他在荒宅小翠处打探到,帝疆曾被湛卢剑所伤,胸口那道疤痕就是方灼的切入点。
他需要一个能够切近帝疆的机会,段九游就是制造这个机会的人。
只要她将奴心石贴近帝疆胸口,方灼就能在同一时间出手,击碎帝疆残存神魄。
可是这个女人,方灼实在闹不明白她在想什么,透过奴心石外的天眼向外看,方灼看见段九游把鞋脱了,两只脚胡乱一踢,盘腿坐到了帝疆对面,竟然摆开了大聊特聊之势。
“不背人就不算偷听了?你把方灼大伯吞了,还不让人恨你?我告诉你,你这个人,就是冥顽不灵、胡作非为、放诞任气。”
“你小时候是看成语书长大的吧?”
两人越聊越起劲,简直是将奴心石里的方灼架到火上烤。
他在里面不能久呆,奴心石是至阴至恶之物,石内拥挤不堪,盘亘着数万年前,惨死在仓夺手中的逝者灵源。方灼身上有活人气息,于它们而言是鲜美至极的食物,方灼必须屏息凝神,藏匿气息,否则一旦被它们发现,就有被撕碎吞食的可能。
“我根本不知道谁是他大伯。”帝疆说。
“杀那么多人当然记不得了。”段九游跟帝疆较真,“就是你刚来十境不久的事儿。”
——这俩人有病吧?到底有完没完!
方灼一面努力藏匿,一面听帝疆和段九游争论,到底谁是他大伯。
他们从帝疆来十境的第一场猎兽之战算起,好像非要较出一个姓甚名谁,什么衣服,是高是矮,脸型是长是圆为止。
“这事儿重要吗?!”
方灼没忍住,在奴心石里发出一声咒骂。“活气”泄露,如灶台上飘出的一缕肉香,飘忽而出,勾挑出石内一群饥饿的魂灵。
他们在方灼四周寻觅,很快寻出一个方向,方灼知道自己呆不住了,焦急之下破石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