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东西。”
也在此刻,段九游向帝疆展示了方灼送给她的奴心石,他们已经不再纠结谁是方灼他大伯的问题,而是将话题转到了真正的正题上。
段九游说:“你不听话,我就用这块石头收了你。”
帝疆神态松散,睨着石头,像在看一件小玩意儿。
方灼以原山蛇之身穿破屏障,正印在帝疆瞳孔里。
帝疆眉心一皱,方灼简直要笑出一口蛇牙。
他们两个坐得很近,段九游手托奴心石的位置,正在帝疆胸前。
方灼以蛇身化刃,对准帝疆胸口就是一个直冲!
这一冲十分突然,方灼确信自己可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就在方灼咧着大嘴,以为自己即将得逞之时,忽然蛇躯一震,被一只素白的小手掐住了七寸。
“段九游!你干什么!”
方灼震惊地调转蛇头,看着滋滋冒烟的蛇身,目眦欲裂。
神族手心有把灵魇火,只有用在至邪至恶之人身上才会发挥效用。不过这把火有一个前提,就是抛开战争、正常死伤不论,没有荼害过生灵,以正法之道修身练气的尊神方能拥有。
方灼越想越不对劲,对着段九游嘶吼。
“你不是说你屠光过一个狗族吗??”
图害生灵者必落十境,为什么她手上会有灵魇火,为什么她可以伤他,以及,她为什么要临阵倒戈?她不是一直想收了帝疆吗?
方灼拼命挣扎,无论如何都离不开那只娇幼的小手,它五指细嫩,肤质白皙,娇弱得仿佛只要微微用力,就能折断她的筋骨。可她又柔韧异常,力量惊人,直如一把铁索,紧紧扣住方灼的命门。
方灼挣脱不过,只能向前发力,企图冲进帝疆心口。
此刻唯有吞下帝疆,方灼才有反击的可能。
而被惦记的荒族之主只有一个疑问。
“狗族?”
他要是没猜错的话,方灼口中的那个狗族,应该说的就是他大荒一族。
“啧!”
段九游在余光里看帝疆,心说方灼这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么难听的话怎么能在正主面前说呢,这不是挑拨他俩之间关系吗?
实际方灼哪里知道他们俩个什么关系,他连段九游真正来处都弄不清。他只是想借这个看上去糊里糊涂的人的手除去帝疆,怎想她收紧五指,要的竟然是他的命!
方灼实在想不出段九游杀他的理由,非要找一个理由,大概是——
“你早知我是食人一族,担心我吞了帝疆之后再来吞你,所以率先解决掉我?你真是糊涂!我藏身奴心石,本就是为了帮你解决掉他,我吞他没用,我……我嚼不动!”
方灼奋力扭动蛇身,仍然是一嘴花言巧语。
“那你吃的那些生灵呢?就因对方软弱可欺,便都白吃了?”段九游吸了吸鼻子,说方灼,“你造孽太多,身上已经一点人味儿没有了。”
“段老祖”这么多年不是白活,以食补食也并非从方灼这里才“兴起”,它最早出现在上古时代,比方灼手段更为直白,却没有方灼这么恶劣。
段九游能从方灼逐渐透明的蛇身上看到那些年轻的,还未有机会生长的躯体。
“上古时期的兽族,尚且不食弱小,你竟连兽都不如。”
段九游把方灼撕碎了,两只白嫩的小手同时掐住蛇身,用力一扯,便断去了他的性命。
方灼蛇身断成两截,蛇身如土般崩塌,破碎在空气里。七寸处掉下一颗灵丹,这才是段九游真正要取的东西。
段九游将灵丹握在手中,对帝疆道。
“你之前不杀方灼,也是因为这个吧?”
方灼食人太多,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后,就再难消化。这些郁结在灵丹里的灵源仍有生命,只有拿到灵丹,才有可能解救出丹内生灵。
灵丹相当于修行之人的心脏,善心者赤红,恶行者浓黑,方灼体内这颗灵丹漆黑如墨,只有化成原身时才能取出。而他行事谨小慎微,常以人形活跃于人群之中,杀他容易,夺下灵丹极难。
方灼一直想要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根本不知道帝疆,也在等待这个时机。
段九游说:“你故意让小翠放出自身要害,目的就是引方灼主动找你,而他若想取你性命,必须以原身之躯拼死一搏。”
“你不是也一样吗?”帝疆道,“一早就看穿了方灼的打算,故意与我交谈不休,逼他以原身破石而出。”
“我不算早。”段九游一上一下地抛着手里灵丹,“我开始并未看出那些猎兽人是食人一族,他们吃的少,不像方灼那般现行,否则我也不会误会你。方灼其实也不大明显,我是直到与他一起吃饭,才看出端倪的。”
“你不是还在他那儿喝了酒?”帝疆想起段九游之前的醉态。
“那点算什么,我少时便爱杯中物,日饮无何,从未有过敌手。”段九游声气儿散漫,如袅袅腾绕在山涧的一缕尘烟。
这话一看就在吹牛。
帝疆看着段九游醺然的脸,心说酒量非常一般,胜在能分得出轻重缓急。她知道今夜有正事要办,所以集中心力在这一件事情上,这会儿放松下来,便有了沉醉之态。
段九游看着帝疆说:“你倒是对我很放心,方才我若是没有眼疾手快,掐住方灼七寸,你就不怕他真刺穿你心口?”
帝疆没说话,段九游自己想着想着就笑了,神色语气都挺轻快。
“你信任我。”
她像有了什么欣慰的发现,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之前原本是坐姿,小手向前一拄,她像只小兽似的往他跟前凑了凑,“你知道我不会伤你,更不会让别人伤你,所以安心等我出手。你心有善根,根本不是对外界表现得那样。你杀食人一族,想救方灼手下枉死生灵,你这人其实还不错呢!”
——还不错?帝疆听得想笑。
他对方灼一直都有防备,段九游要是没喝多,一定能注意到他手心腾起的蓝焰,他从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到任何一个人手里。
至于解救枉死生灵。帝疆压下眼,既然知道做好事能恢复神力,何乐不为?
段九游仍然在为自己的理解兴奋不已,嘴里大道理一溜一溜,明明看着只有十六七岁,却有仙门老道式的一套说辞,夸人都夸得老派至极。
帝疆有些头疼地皱眉,他不爱说话,身边也没有段九游这种话痨,耳朵里嗡鸣不止。乜着眼睛看看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他说:“段九游。”
“嗯?”九游停了停,一脸愿闻其详。
“现在来说说狗族的问题。”
“……”
狗,族?
段九游清了清嗓子,心说,我还以为这事儿过去了呢。
“那都是搪塞方灼的话,并没有侮辱大荒一族之意。”段九游在沉默之后,迅速做出反应,“犼族雄壮,是列进神谱的第一神族,我山海鳌宗都排在其后,怎敢随意编排。那都是刚好想到那儿了,随口一说,欸?你看看这个灵丹,咱们得想办法把它破开,才能解救生灵。这东西轻易还碰不得,得找……”
你问一句,她解释十句,帝疆烦闷地皱皱眉,觉得这个头不如不开的好。
“找谁?”帝疆看她总也想不出来,提了一句。
“找.. ...”段九游眼睛一圆,急出一个“诶呦”。
“怎么是他呢?”
之前她没细琢磨,现在认真一想,要找的这个人实在让她头疼。
两人同属一门,原本是关系不错的师兄妹,后来发生了点事情,这位师兄的性情就变了,每逢遇见她,都是一脸酸冷,一嘴恶言。
她问帝疆:“……你知道留仙观的赵奉尘吗?”
帝疆说知道:“跟你一样活得挺长,人称道宗老尊,不会驾云,不懂术法,唯有淬炼神兵是把好手,外面有个诨号‘废物仙人’……的赵奉尘?”
段九游说对:“就是那个‘货’,他手里有把凌天白刃,就——这么大。”她用手比出一把匕首的大小,说,“这刃轻薄,刀锋极利。方灼食人太多,灵丹表层轻薄如纸,若用寻常利器划开,必定会伤及无辜,只有用赵奉尘的凌天白刃,才能确保丹内生灵不受伤害。”
帝疆嗯了一声,知道这话还有下文。
段九游神色踟蹰,攥着灵丹闷了一会儿,说:“我带你出十境,你自己去留仙观找他,他这人跟小黄爷一样认钱不认人,你拿二十万灵宝给他,买下凌天白刃,我出钱,你出力。”
“你要带我出十境?”
帝疆从段九游手里拿过灵丹,把玩道:“不怕我去找白宴行寻仇?”
“你没那么傻。”段九游肯定道。
帝疆虽然跋扈好战,却绝非冲动莽撞之人。大荒如今与龙族势力悬殊,就算要动,也要待大荒一族彻底恢复之后。
且帝疆这人,其实是个妙人,对仇对爱都似不深,赢则睥睨天下,输则重整旗鼓。
段九游思考着帝疆的为人,帝疆看的却是她不自觉流露出的烦恼神色。
“你为何不自己去取?” 帝疆眼里生出兴味,知道她没说全。
若是只要花点灵宝就能成事,何须放他出十境。毕竟,他若出去,很多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控,他不信段九游对他一点担忧都没有。
“……我,嫌累。”段九游又换回了盘坐的姿势,小脚丫一动一动,浑身写满不自在。
帝疆不肯轻易放过她,慢声分析。
“留仙观山势巍峨,机关重重,看似只有修为大成的神族方可进入。可鳌宗生而不死,即便修为不高也无性命之危,这么算起来,并非只有你我能取。你不愿去,也不派他们去——你跟留仙观赵奉尘有仇?”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刨根问底呢?”
段九游诧异抬眼,他刚才跟她说的话,比他平时一天加起来说得都多。
段九游透过昏沉的烛光观察帝疆,还是那张冷脸,那副不咸不淡样儿,可你要说他不八卦,她怎么觉得他一脸愿闻其详的架势呢?
段九游语重心长:“你在山顶偷听,已经很败你大荒之主的威仪了,怎么现在还当面问人隐私?”
“那你自己去。”帝疆无可无不可地说。
“我不能去!”段九游气闷地将两只手揣到袖筒里,“你不是也猜到了吗?我与那留仙观的赵姓老道有仇,若是让他知道是我要买,只怕连三千万灵宝都不肯给。你别什么都想听,这些事儿乱七八糟,说起来比老太太的裹脚布还长,灵丹不能久留,你睡一会儿我就带你出去了。”
她催他睡觉,拽着帝疆的胳膊往床上躺,枕头被子都帮他整理了一遍。
帝疆确实有些困了,顺势躺下,因感知到段九游仍在身边坐着,便顺手捞了一把。
“你也睡会儿。”
他不愿意自己睡着时,身边还有个人瞪着眼睛看着他。
九游被他拉了个趔趄,身子便歪到了帝疆身边,活人身上的热气总比放凉的被子更体贴,有种柔顺温软的味道。
段九游不爱用香,身上沾染的全部都是琼花酿的香气,这酒由百花琼脂所酿,清香甘甜,不似寻常俗物。
帝疆轻嗅一口,觉得这滋味儿不错,他嗜甜,像在枕边放了只香包。
“要我拍你么?”
“香包”说话了,呼吸扑在耳边,有些痒。
“不用。”帝疆闭目养神,音色悠悠,“离近点儿就行。”
她身上很暖,比凉透的被子更得人意。
“可是我不太困。”九游说。
“你不是沾枕头就能睡着么?”帝疆不是没跟她睡过,不抖机灵的时候,段九游睡得很快。
“你没给我枕头。”
“过来点儿。”
帝疆困意渐深,当真给段九游挪了一个位置,段九游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趴在帝疆枕头边上歪了一会儿,便有了舒适迷糊之意,又隔一会儿,拽走一些被子。
夜色一点点褪去,初阳漫上枝头,两个面容精致的少男少女,睡得像两头和平共处的小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