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疆这一觉直接睡到夜里才醒。
天黑了,各处都是昏沉,正房里没掌灯,只有悄悄漫上来的月色,在紧闭的窗棂上投下一片昏白光亮。
帝疆盯着地面醒神,长腿微一伸展,在被子里踢到两只温热的汤婆子,封臣绝对没有这等心思,是谁放的不必细究,荒宅新来的“东西”一肚子心眼儿,满眼都是机灵。
帝疆轻哧了一声,略合了合眼,隐约察觉到一点异动,松散神色忽然一凛,在半尺见方的月白处,看到一颗挪动到光下的脑袋。
脑袋的主人长着一张肉脸,只有一双眼睛灵动,像活跃在夜里的两盏鬼灯。她坐在一只小马扎上,长裙拖地,好像把周围一片都擦干净了,身体之前隐在阴影里,此刻悄悄挪动到光下,晃着脑袋,呲着小牙,隐隐还有几分窃喜。
“你醒啦?”
她等了他两顿饭都没起来,关心之情没有用武之地,索性就进来等了。
帝疆半坐起身,皱着眉头看“小翠”,“谁让你进来的?”
声气儿并不严厉,跟他的长相一样,冷淡低沉,病弱里透着三分轻峭的寒。
“小翠”说:“没人让我进来,我自己进来的。”
帝疆在自家府邸睡觉从不锁门,但也没有哪个像她这样,说进来就敢进来的。
“喝茶还是喝水?”
“小翠”走到桌前点着颜色不一的两个茶壶问。
“水。”
“小翠”有点犹豫,“水凉了,茶还热着,我进来的时候特意帮你烧了一壶。”
“水。”帝疆还是坚持要水,并且眉头越皱越深,段九游听小翠说过,这是嫌烦的征兆,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还是喝热的吧。”
“所以刚才那话白问?”帝疆没接。
“我不问你,怎么知道你想喝水?”“小翠”把杯子往他唇边送,哄孩子似的说,“先喝两口润润喉咙,等一会儿我把水热了你再喝。”
帝疆勉强喝了半盏,推到一边,说要给他烧水的“小翠”却赖在床边没走。她在他身边坐下,说尊主,“今天外面特别冷。”
帝疆都不知道该不该表扬她还记得这个前缀了,刚才她胆儿多肥,在他跟前儿“你”了半天,这会儿才想起恭敬。
然后呢?
帝疆用眼神询问。
“您不是怕冷吗?”“小翠”说。
“我不怕。”帝疆眼睛一瞥,很像白了“小翠”一眼。
“下雹子了,您说奇不奇怪,外面浓风暴雪,鬼哭狼嚎,我都是缩着脖子进您屋里的。”小翠直接忽略了某人的倔强,认认真真给他讲述外面的“可怕”。
帝疆听了听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十境天气确实变化无常,但也绝没坏到前一刻还有星月,下一刻就起狂风的程度。这风,分明是她坐在他身边之后才起的。
“打什么主意呢?”他问“小翠”。
这话其实一语双关,只是两人谁都没戳破。
“小翠”说:“外面天气不好,您今天就别去猎兽了,反正咱们家大业大,十天半个月不出门,也是满仓满谷的通宝。尊主法力通天,人和兽都畏惧威力,真将他们全部猎光,就剩咱们荒宅一家,不嫌寂寞吗?”
屋内光线有限,两人的面容都沉在阴影里,“小翠”偷眼瞧了瞧,只窥见一个苍白的下巴,和带着凉薄笑意的唇角。
帝疆看看“小翠”——她软硬兼施,无非是觉得他手段残忍,出去就要拿去几条人命。
“劝人劝到我这儿来了,你不知道荒族容不下非我族类?”
“……当然知道。”
——可是你杀人太多,得积功德,杀戮太重是做不了天境之主的!
这句话在段九游嘴里百转千回,早晚得跟他谈谈,但是现在不是时候,她得先把他哄高兴了,照顾好了,不那么烦她了,才好一样一样地列出来。
段九游心里打着小算盘,语气诚恳地说:“晚饭做好了,都是你喜欢的,起来到正堂用点?”
她实在是没对谁这么操心操肺过,话一出口,帝疆没什么反应,倒把她自己先感动到了,掰着短粗胖的手指细数:“有云丝卷,八宝饭,糯米藕和甜醋鱼。”
帝疆爱吃甜的,她早饭时就看出来了,之前一口没动的青瓜丝是因醋味太重,可他又并非一口酸都不吃,那加了一点甜醋的笋丝他动得就挺勤。
段九游由此断定,帝疆爱吃酸味淡的,甜味儿浓的,晚饭时分特意嘱咐后厨,将老醋换成甜醋,入菜时注意用量,少加即可。
段九游认为自己安排得很面面俱到,帝疆脸上却没露出满意,她看着他掀开被子穿上缎靴,略坐了一会儿,问:“没辣的么?”
他口味也不是一味单一,全是甜的也不下饭。
“小翠”神情诧异:“怎么还提上要求了呢?”
之前不是说他什么都吃吗?还有今天早上,他像个闷葫芦似的坐在那里,不喜欢的不动筷子,喜欢的就多吃两口,多听话啊。
“你比他们有眼力见。”
帝疆越过“小翠”从屏风上摘下一件玄色绣金蟒团云蚕绸直裰,“小翠”眯着眼睛观察,怀疑他根本不会自己穿衣服,看他胡乱一抿就要系绦带,忍不住念出一串“我来我来我来。”
绦带一端被一只小胖手拉住了,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帝疆低头,看她在自己跟前唠唠叨叨。
“这个你得这么系,还有这根,它是从这里面绕过来,再从这边……”
帝疆根本不学,头微微偏向一侧,首次认真端详“小翠”现在的长相,心说真丑,头发本来就少,还梳了一个全部束到头顶的双丫髻,别的丫头都是怎么好看怎么捯饬,就她图省事儿,额前一根毛不留,露着挺大一颗脑门子。
不过他不讨厌“小翠”,正如他方才所说,她比旁人有眼力见,有眼力见就能少废话,他不知道她打算在这里呆多久,反正能省一天事儿是一天。
晚膳依旧摆在正堂里面,“小翠”这次布菜明显比早上殷勤,一方面是为了缓和关系,一方面是希望他能听劝,别再去衔为山杀人造孽。
正堂特意被她留了扇半开的窗户,北风打在窗页上,吹得“哐哐”直响,她故意向窗户那边看,故作忧心地惊讶:“这还没到三九天呢,怎么就这么冷,屋里生着炭都冻骨头,这要是出去了,肯定得冻僵了回来。”
帝疆不接茬,专心吃饭,桌上有盘辣炒豆腐挺合他心意,“小翠”布菜不专心,连续两勺挖的都是糯米藕,他拿筷子拨了一下。
两人筷子相撞,“小翠”如梦初醒,第三勺才往豆腐上奔。
她帮他拌饭,表情还有一点慈祥,这种心态难以言诉,他爱吃她选的菜她是真的挺开心。
一顿饭吃完,帝疆撂下筷子,很快有丫鬟递上帕子给他擦手,段九游看到他慢条斯理地拭了两下,抽空看了眼天色。
那漫天肆虐的风雪,便像凝在了他那双眸子里,眼锋一落,重新落回手上,前一刻还风云变幻,漫天飞雪的浓夜,就在这一眼注视下安定下来,连那像被人啃得只剩瓜皮的月亮,也拨云见日而出,映出一地宁静清亮。
段九游术法一般,眼见那云散了,风雪停了,身边的人移步厅外,急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她暗暗掐诀。
窗外风雪渐起,很快消散,再起,再消。
两人暗地里斗法,都是不动声色的主儿,最后风依然是住了,除了依旧带着寒气的深夜,再无变化。
段九游松开攥拳的手,眼睁睁看着帝疆带着他的人走了。
此后一连数日,帝疆都是吃完晚饭就走,大风小嚎的天气再也没出现过,段九游不精术法,在阵法双修的帝疆面前,根本占不到便宜。
她只能整日看着他猎兽,猎到衔为山秃了半边,依旧乐此不疲。
可是帝疆这副身子骨,到底是损了元神,至第十日时,开始容色如纸,病态尽显,哪怕是将再厚的衣衫裹在身上,也难回暖。段九游抓着他的手看他,几乎要以为他是一具冷尸。
而他偏在这日里闹脾气,“小翠”给他披衣裳不穿,搓手也要甩开,他这怕冷畏寒的毛病,归根究底是出在段九游身上,因此旧伤发作之日,看她格外不顺眼。
后院浴房腾起一锅白烟,这是帝疆这一日要泡的药浴,灵医穿梭进出,熬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将帝疆请进浴房。
这个过程是不需要人伺候的,只需每隔半个时辰去添一次药汤,“小翠”自告奋勇揽下这个活,将本该添药的药童赶了出去。
浴房相距熬药的火房不远,段九游双手环抱一只大桶,走得四平八稳。
她现在是“小翠”的身形,自己的体力,这点水对她来说比拎只竹筐还要轻巧一些。
门页开了又合,段九游怕帝疆畏寒,前脚推门,后脚轻巧一勾就把门页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