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怀疑过吗?”段九游分析道,“白宴行不是不自量力的人,未发生屠龙事件前,甚至遣龙族长老白庭玉至荒族大宴宫送去一张议和书,书中有言:天境以东为荒族,南为天晟,白宴行愿自动退兵让出东皇山一带十二座仙山,不与荒族争锋。”
说到这里段九游略有停顿,有点想数落帝疆,因为这张议和书送来以后就被他拿去垫了桌角,虽说没有立即拒绝,也实在没给龙族面子。
段九游继续道:“既然白宴行有心议和,为何还要派禁军至大碍山激怒你?”
帝疆凉道:“你又怎知这不是白宴行自编自导的一场戏?”
他是有过怀疑,但是非要挑起两族之争的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时天境三十六洲只剩一些不成气候的残部,就算两族开战,也没有人有能力当这个黄雀。
反倒是白宴行,一纸议和书,换来一众残部驰援,都道他是仁君,宁愿退兵也不愿再起战乱,赚足了好名声。大荒不计生灵涂炭也要统领天境,两厢一比,硬是被他分出了正邪,区出了善恶,导致天境各族纷纷与他齐心,讨伐大荒。
他又失人心又赔了名声,怎会看白宴行顺眼!
段九游小声嘀咕:“你若是没拿议和书垫桌角,也不会让人误以为你非要打这场仗不可。你当时其实也有犹豫吧?天境混战多年,满身疮痍,便是强大如荒族,伤损也是不小,你应该也不想再打了吧?”
帝疆表情复杂,这件事情他从未跟旁人解释过,良久方道:“我之前与荒族众将在大碍宫内商议政事,因他们有几件事情办的不妥,拍歪了一张桌子,封臣见那议和书厚度合适,便拿去垫了桌角,他脑子一直比别人缺根弦,我难道还从桌子底下捡起来,当着龙族的面供起来不成?”
何况他也并未打算议和,他对段九游道:“我本就更偏向一鼓作气吞了龙族。”
敌若我强,有什么必要给他们机会重整旗鼓?他一直都知道这场大战会殃及多少百姓,损耗多少兵力,也承认确实想过牺牲他们。
段九游说:“但是你还是犹豫了,若是没有龙族禁军血洗大碍山一事,你也许会同意休战。”
“你还真是会替我找良心!”帝疆冷笑,“就算犹豫,我也没打算放过他们,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一早就知道吗?不然我在那婆婆院子里吃粥,你为何那样紧张?你怕我大开杀戒,怕我嚼碎那些孩子的脑袋。”
犼族喜食龙脑,根本是栽赃诬蔑之谈,段九游信了,也紧张了,她的害怕和担忧都被他看在眼里,也刺在心上。
帝疆说:“想要仁君,勤政殿上已经坐了一位,指望我怀柔天下,看错人了。”
他一直没有停止提醒段九游,他永远不会成为她想要的那种人。
段九游被帝君说得哑口无言。
是啊,她既说信他,又那样防着他,如此两面三刀,两头讨好,别说是帝疆,就是段九游自己也觉得厌恶。
她没有帝疆那么坦荡,不敢承认在某些时刻,她对他的情感是忌惮胜过信任,他太强了,强大到哪怕是此刻元神不全,都让她预想到一场血雨腥风。
她想解释,又觉无力,与其说她信任他,不如说她在尝试信任他,这些话说出注定要引起不快,终是沉默下来。
两人对面还站着食火兽呢,他们交谈声音不大,食火兽并未听清两人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们聊得不太愉快,它不想问他们为什么吵架,只想有人能解开它此刻的疑惑。
“不是说治病吗?怎么给我洗了?把我打扮成这样是要做什么?”
段九游叹了口气,说:“要带你去相亲,明天要去见一只很漂亮的吞水兽,你只有被人家看上了,才能治好自己的病。”
食火兽恍然大悟,抖着身上的毛说:“那不成问题。”
段九游没想到食火兽是这么认为的,本来想反驳,又没有开口的心情,只说:“你有这个自信就好。”
她不想理食火兽,转头看向另一侧的帝疆,心里又是一声叹气,轻声对他道:“天不早了,咱们回去歇着吧。”
焰山的夜真冷,房门打开,扑面而来就是一股冷气,两人前后步入房中,段九游略快一步摸了摸被窝里的汤婆子,还是热的,应该是弟子们回来后换过一次,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并排躺下,段九游在内,帝疆在外,段九游躺进被窝时刻意与帝疆拉开一些距离,在外头呆久了,身上难免沾了寒气,她自己不觉得冷,却怕将他被子里的热气驱散了。
被窝里悄悄动作,她将靠近自己的汤婆子向他那边推了推,动作小心翼翼,既怕他冷,又不想惊动他。
房里没有掌灯,不知过了多久,寂静里,段九游听到一声叹息。
“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身后被子一动,是帝疆侧身过来抱住了她。
段九游身体微微一僵,半回身道:“我身上凉。”
他是最怕寒的,她担心冷到他。帝疆搂着她没说话,身上的热气透过两人单薄的衣料渗透进来,似乎连两人之前紧绷的关系也松弛下来。
原来人与人之间不止有语言,一个简单的肢体动作,也能表达情感。
他也许在旁人眼里十恶不赦,但是希望她能信任他。
段九游轻轻地说:“太骁,我不该误会你。”
他音调一贯低沉:“也不算误会。”
一统天境本就是他必要完成之事,他是有过心软,有过犹豫,但是并不代表他狠不下这个心。
他对段九游说:“就算没有大碍山被袭,我也不可能会放过龙族。白宴行的议和书上写着他的野心,他愿尊我为帝,自己却不称臣,我眼里不容沙子,怎会留他性命?既连他都不留,怎会在意他龙族百姓是死是活?”
帝疆音色独特,有少年式的狂傲,也有掌权者的孤清。
这样的帝疆被天境所有神族忌惮,有多少人畏惧他,便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段九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黑暗。
她跟他的路,一开始就不同,她为完成天定之主任务而来,无论观点还是方向都与他背道而驰,她自生来便被赋予守护的职责,注定各族闲事都要管上一管。
九朝神官,说白了是一个维护天境治安的角色,总体原则是能调和尽量调和,不能调和选一个最不听话的打死、打残,留下热爱和平的人们继续统治和生活。
荒族与龙族之争,段九游就是这么干的,可惜天有定主,她挑的那个不算,还要千辛万苦将这个“不听话”的拉回来。
段九游在帝疆怀里转了个身,面向他道:“若是白宴行之后肯对你俯首称臣,尊你为主,你可愿放龙族一命?”
帝疆说:“若我是你,就不会选择在这时为他求情。”
他松开了搭在她身上的胳膊,从侧卧转为平躺。
段九游借着窗外青白的月光观察帝疆的表情,很冷淡,很不屑,很懒得理她,但最后还是说:“你是有病吗?在我怀里躺着还惦记别的男人?”
段九游说:“我又不止是为白宴行,更是为龙族百姓,若是你说用他一命换一族,我也是舍得的。”
这话听着无情,但在段九游看来确实如此,作为守护之神,她从小在师父那里学来的道理就是众生平等,她深入理解了一下,就是所有人的命都是命,都值钱,遇到难以抉择的局面时——
舍少数人,救多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