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天时厨艺一般,六道小菜,只有两样说得过去。
不过这菜跟招招城里的酒馆摊食相比,还是高出一个水平的,至少能吃。
段九游对食物有阴影,洗漱过后站到院子里猛吸两口灵气,她吃这个就能饱。帝疆也不想吃,但他不吃会饿,又懒得做,扔下《随缘食单》,勉强用了几口。
柳天时溜达到院子里跟段九游没话找话。
“他是不是比你岁数小啊?你是不是不好意思睡他?其实能比你老的有几个,既然结了道侣就没必要客气。”
仍在困惑两人为何不同睡一个被窝。
段九游跟她话不投机半句多,待帝疆吃完,一刻都没多留,找了处背人的地方打开一道浮云卷,便朝四季岭方向去了。
这浮云卷是段九游从她老舅那儿要来的,一卷可以纵行千里,她法术不精,常在乾坤袋里揣些方便使用的小物。
“不过这样东西有时间限制,一次之后至少需要一个时辰才能再次使用。”段九游说话间,已经自卷中模糊看到山影,她说,“你猜那地方能有多热,总不至于比石焰山还烧人吧?”
天境九万七千四百三十九年,段九游曾带鳌宗一族前去石焰山天火宫处理过一批反叛的火族,那地方各处都似在烧炭,身体、衣服都像下一刻就要烧燃。段九游想象中的四季岭便是如此,并未想到刚入地面,两条腿便毫无预兆地扎进一膝多高的厚雪里。
它不热,特别冷!山风呼啸,卷着如絮雪花,满眼皆是茫白!
若非浮云卷暂时不能再用,段九游一定冲回到柳天时面前质问——“哪儿热?!你不是说岭内大妖是只灼兽,山内温度高如蒸笼吗?你嘴里到底有没有真话!”
帝疆面沉如霜,一刻不想多待,起手便去招云。可今日这云却像被什么滞住了,明明已从云团中拆分而下,硬是飞不到近前。
也在这时,空中传来一声娇软轻笑:“贵客既来岭中,怎能不坐坐再走?我这地界与旁人不同,天然便有一道术法结界,不能驭云,不能疾行,唯有凭借双脚翻过这道四季岭,才能出去。”
段九游心里一凛,最先看向的是帝疆。他受不住寒,本就苍恹的脸色比之平时还要凉上几分。她心里发急,仰头看向头顶,向空中喊话。
“你不是灼妖吗?渡横不是从你这里热走的?我们可以按你的规矩翻过四季岭,只要你将气象变一变,一切都好说。”
半空徐徐回应:“灼妖?我确实有这名字,可除此之外,另有一名,曰四季。这四季岭的环境随我心情而定,我烦闷时,它便燥热,心冷时,它便苦寒,渡横来着刚好赶上我心烦气躁,自然热得要命。”
段九游没心思跟它废话,闭着眼睛微一侧耳,循声辨位,瞬间冲入云端,薅着四季妖的“头发”扔到地上。
四季妖本体是片棉花云,身形白胖,像团发过头的面团,并不似声音那般妖娆,“脸”的部分一左一右长着两颗黑豆大的眼睛,下面是张红彤彤,樱桃大的圆嘴。
帝疆看见段九游卷了袖子,知道她要用武力解决问题,一面费了些力气,将腿从雪里拔出来,一面找了处背风的地方呆着去了。
四季妖生气之后气候才会变暖,段九游抡开拳头,是要它打出它的愤怒。
可惜这法子并不好用,天气在段九游的拳头下越打越冷,到最后,干脆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段九游把四季妖打哭了。
帝疆不知何时“攥”出一把油纸伞,落在纸伞上的雨水仿佛是用桶泼的,将伞头打得歪歪扭扭,比刚才的鹅毛大雪还要让人心烦。他慢抬眼,看向灼妖,浓沉如墨的眼里,分明有浩荡杀气。
段九游看到帝疆翻转手掌,忙将四季妖揣在身后。
这东西虽称为妖,体内却有至纯至真之气,这妖没杀过生,再过百八十年也算一只小仙。帝疆身上杀戮太重,杀它一个,至少要几十条甚至几千条功德去洗。
段九游道:“这东西是山灵,你将它毁了,整座四季岭也会跟着消失,到时别说攒心莲,只怕这山一塌,连渡衡都要惊动。”
帝疆指间冰蓝并未消失,他现在心情烦躁,已经懒于顾虑太多。
“......帝疆。”
段九游从进入四季岭就觉察出帝疆的不对,上次旧疾复发时,他就是这副不管不顾,看谁都该死的架势。
段九游不了解他时,只道他性情使然,暴躁易怒,时间长了才知,他比想象的能忍。灵医曾说帝疆旧疾发作前夕就有冰刃穿心,寒入五脏的痛苦,如此反复三到五日,至发病时成倍叠加。
段九游想到帝疆之前种种反常,意识到他之前一直在忍。
“帝疆,我来想办法。这东西没做过恶,身上没有人命,你杀它反而会给自己带来负累。”
九游一手在后,护着四季妖,一手防备着帝疆指间法光。
他们之间相隔有些距离,段九游神情急切,她太了解他的性子,她是不会隐藏情绪的人,所有一切都在她那双柔软清灵的眼睛里。
她知道他疼,也在尽力想办法,她不让他杀四季妖,也是怕他背负太多罪孽。
帝疆与她对视良久,撤开视线的同时,放下了手。
段九游赶紧回身拎住四季妖,低斥道:“快别哭了!一会儿他脾气上来再要杀你,我可制不住!”
四季妖也被帝疆吓得不轻,努力吸气,几个强忍,将最后一捧眼泪硬“咽”了回去。可这雨水虽停,寒气又自四面八方奔涌上来。
四季妖觉得害怕,越怕越寒!
它说这实在不是我能控制的:“心情掺不得假,我但凡有自由操控冷暖的本事,都热热乎乎地送你们两尊大神出去了。”
骤降的气温将之前一通雨水全部结成了冰,帝疆收起冻硬的油纸伞,冻僵的手指被温热包裹,落进一双柔软的手里。
段九游两手拢在一起,抱着他的手搓揉。她长得小,身高比他肩膀还要矮上一些,此刻头埋在他跟前,看看手,再看看他。
“你之前就很不舒服了对不对?”
帝疆无声注视段九游,发现她面对他时,问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身体状态。
冷吗?
穿上点儿。
喝口热的!
这些词从初识到现在,熟能生巧,已经在他心里打下了基础,想到的同时就能跳出她的语气和神态。
三界里多了一个知道他弱点的人,荒主大人惆怅地蹙眉。
——可惜杀不了。
“你那灵医也是无用,知道你旧疾发作时寒痛难忍,为何不制些随身携带的特效药丸在身上,非要回去泡那烫死人的药汤才能好?他们脑子不转弯的么?”
段九游跟他抱怨,一脸灵医应该千刀万剐的架势。
帝疆动了动手,示意她不必再搓,他的寒症是由内而发,她在外面搓出火星子都暖不了。
九游也知徒劳,叹息一声,改用一只手跟帝疆拉着。她自认比他多些温度,无多有少,总还是能传些热度过去。
帝疆攥了攥强行挤到自己掌心的小肉手:“放任我这样的人活下去,不见得是好事,你不一定死得成,我也不一定会按照你希望的方向走。”
他的手很凉,攥在九游腕间犹如五条冰柱,唇角微掀,苍白单薄的少年面孔上,似在短时间里着了彩,病态里又带几分惑人的轻俏。
段九游心道,这张脸实在很适合调戏小姑娘,就是嘴里那番话不中听,拍拍他的手道:“我一定能死成,你也一定会变好,你本来也不坏。”
四季岭有结界,进来就不能出去,渡衡之前以分身前来,都是顶着热浪徒步出岭。
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句人间俗语放在此处竟也适用。
段九游无奈道:“走吧。四季妖的心情不能更改,再耗下去也是继续受冻,咱们咬咬牙走出去,待出了四季岭,摘了攒心莲,就能回十境了。”
得走多远呢?段九游看着路程都心烦,冰天雪地的四季岭,根本连尽头都望不到。
段九游抓着帝疆的手走了一段,发现他身子越来越沉,脚步微一错开,将他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