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屋不及你这里暖。”
半晌,他淡声开口,顺带提醒了一下南北屋的温度差距。
汤婆子固然温暖,到底不及“两只活物”挨在一块来得舒适。
他说:“你总说自己大我许多,差了不知多少辈分,之前总在我那里过夜,怎的现在跟我分男女了?”
帝疆平日话少,如这种大段大段的内容,他说起来总会留有一个短暂停顿。
这个停顿一是给自己胡编乱造,强词夺理的时间,一是给段九游消耗内容的时间。
而且他竟也学会了“用脸”,大抵知道自己长得招人,非要变回“本人”对她说这番话。
房内烛色浅淡,照在他身上,连五官都较平日多了几分温度。
那副单薄身子,那身过大的氅衣,都让你觉得他实在辛苦,仿佛一个受生活拖累,不得不执掌天下的年轻帝王,在你面前露出脆弱。
——可实际上他就是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睡觉。
段九游在心里唾他,并未被他左右。
她说:“你不要这么不要脸,我一共就跟你睡过两次,何时总在你哪里过夜了?”
“既然已经睡过两次,为何还要在意第三次?你我都是高居神位的人,应该早已不在意男女之别、雌雄之分、公母之差。皮相无非幻象,真实你我不过一鳌一犼,两只神兽有必要在意是不是在一窝睡么?除非你对我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他自顾自地往里挪,余光观察段九游的反应,见她反应不大,就把被子往里推,再往里推,最后把枕头放在她枕头旁边,探手拉回两只汤婆子到自己那儿。
“我什么时候对你有不好的心思了?”
段九游拧着脑袋,这才发现他在栽赃嫁祸。
“既然没有,不是两厢安宁?”帝疆躺下了,声气儿带笑,神色松散,“我身子骨不好,睡远了,万一夜里发了病,你不是也跟着烦心?如今在你身边躺着,好与不好都在你眼里。”
他是懂勾人的,也许并不刻意,只因生得太好,稍微用些心思便撩得人心弦一颤。
段九游不知道,帝疆这心思用的可不止是稍微。为了夜里能有一张暖床睡,几乎是豁出了这张脸。他从未慢声细语讨好过什么人,如今这般已经是自己的极限。
这要放在平时,只怕拧身就走了,今夜不知为何犯了懒,既然前面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要离开,亏的就是自己了。
帝疆歪在枕头上,似叹息,似满足地说:“九游,睡吧。”
九游瞪他一眼,顺从地躺下,还伸手拢了拢他的被子。
两人这一觉睡得正经挺畅快,原本歇得就晚,太阳一出不知是谁嫌弃刺眼,挥手一抬把窗帘布上了,房间里因此昏天暗地,更没人愿意醒了。
他们这一不醒,可是急坏了一个人。
独自挣扎一夜的天时杵,生怕这笔生意做不成,眼见晌午还没消息,实在等不下去,顶着一对乌青的黑眼圈,提着两只装满饭菜的食盒就跑过来了。
过来之前,柳天时心里是有一番说辞的。
比如:清乐街的饭菜定然不合两位尊神口味,小石头我特意亲自下厨,为二位做了六菜一汤,意味六六大顺,出行顺利之意。
再如:昨日是我小石头莽撞,没能顾虑到尊神安危,今次另有一计献上,比之昨日更胜一筹……
结果这些迂回计策,百转千回,在撞上帝疆的脸后,通通变成一缕灰烟,不知朝哪个方向飘远了。
按说这天境仙人,随便幻化一个,你说哪个不好看?
就说柳天时跟随的那位赵姓道人,就是爽朗清举的人物,他弟弟赵奉沉更不必说,容色清绝,素有天宫第一神颜之称,余下仙人龙章凤姿,也是各有各的好看。
可是这种好看,又太有共性,统一不沾人间烟火,统一不染俗世纤尘。他们是往上飘的,像天,似云,类鸟,看久了是会没滋味的。
帝疆跟他们不一样,他有少年青涩之气,有生人勿进之势,类人、似魔,几乎有种与天境神仙恩断义绝的独特之相,他是能将人拉下来的,人、神、仙、魔……
柳天时还在那儿堆词儿呢。
帝疆从翻开的书里抬了抬眼,吓得她慌忙找地方“放眼睛”。
他醒了有一会儿了,被窝太暖,懒得挪地方,便幻出了那本《随缘食单》在看。柳天时进来时,他正靠坐在床头翻页。段九游躺在里侧,胳膊和手都从被子里摊出来,形成一个舒展却并不美观的姿势。
帝疆知道段九游醒了,只是懒怠睁眼。
至于柳天时,她还在惊讶于段九游这位“新仙侣”的气势,她依旧猜不出对方身份,只暗叹那一眼清淡眼风,竟有迫人千里之势。
只觉得头顶这片天早晚在他脚下,世间山河尽数都在股掌,端看他想不想要。
而这些话没敢说出口的话,在很久以后,终于还是让柳天时掐着空档说了出来。那时她已知道了帝疆身份,邀功般惊叹于自己在他“微服私访”时,就能看出他与众不同的君主之气。
帝疆对此只有三个字回应——有病吧?
他用她夸?
按下这些后话不表,只说现在,段九游眼珠子在眼皮子里乱走,几乎要写出一个“烦”字。
帝疆猜得没错,她早就醒了,只是身上犯懒,不爱起床。她根本也不是什么勤快的人,过去在地息宫里,一觉连睡三天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这种觉不能有人打扰,不能在她睡觉的时候说进就进,更不能像个大傻子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枕边人”发呆。
段九游打从柳天时进门就醒了,姓柳的不走,还不说话,她等得心烦,又懒得睁眼,如此等了许久,柳天时还不说话,段九游深吸一口气,倏地把眼睛睁开,这就是要发脾气了!
“进屋也不敲门,这是赵奉礼教你的规矩?”
段老祖当啷一嗓子,拧着两道眉毛从帝疆身后坐起来。
柳天时被她吓得一激灵,拍着胸口缓和一会儿,又把胆子揣回去了。
段老祖长得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五官幼小,还是一把细嗓,脸上一团稚气未脱的小胖肉,细看左脸还有被被子压出的褶印。
这样一个人,纵使再凶你能怕她吗?
最关键的是,柳天时现在挨得住段九游的揍,因此即便知道这位九朝神官拥有可以摧毁一切大物神山的气魄,依然不觉得可怕。
柳天时看看床上的被子,提出了一刚进门就想提出的问题。
“你们俩是不是刚好,怎么睡觉不在一个被窝?”
段九游不给她好脸。
“管得着吗你?来我这儿到底什么事儿!赶紧说!”
柳天时被她凶得撇嘴。
“你怎么岁数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发脾气?难怪赵奉尘总对我们仙家念叨你性格不好。”
“他说我性格不好?”段九游一脸荒唐地一指门口,“你要没正事儿就滚出去!我还没睡够呢。”
柳天时也知自己不受待见,可惜天生嘴快,又不懂什么说话之道,眼看段九游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只得收起好奇,哀哀戚戚地拉着把椅子在他们对面坐下。
她说我怕你们不去,“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真让我想出一条路来。之前一直说渡河难过,唯独忘了渡河后身还有路可行,这河背靠一座四季岭,从这岭上下来,便是生有攒心莲的另一岸口。”
“想要翻过这道岭,得出招招城吧?”段九游拢着蓬乱的头发,摘下红藤杖,重新胡乱拧了一个发髻。
那路可远了,岭内据说住着一只大妖,多大本事不知道,只知道渡衡动过吞掉四季岭的心思,至今未能实现,可见是块难啃的骨头,
段九游语带嘲讽地说:“说来说去,都是九死一生,我们若是不来,你找谁去呢?”
“你们不是恰好来了嘛,可见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也是我跟凌天白刃、还有岸边那朵攒心莲的缘分。”
柳天时这话说得讨巧,意在提醒段九游,她并非让他们白跑,从头到尾都是等价交换。虽然攒心莲不好取,可这三界之内,能修复好凌天白刃的,也只剩她一个了啊。
段九游低头穿衣。
昨日睡觉前原本还穿着,后来睡热了,就迷迷糊糊自己扯散了。醒来以后一只脚有袜子,一只脚光着,她知道自己睡相不好,好在帝疆也没嫌弃她。
“岭中大妖有何本事,你听说过没有?”
她跟柳天时打听岭中大妖,知道相比横跃渡河,翻越四季岭这条路,定是要容易一些的。
柳天时说:“其实没多大本事,渡衡自吞下熔生河后,便留下了畏热的毛病,偏那大妖又名灼兽,一旦靠近便如火烤一般,渡衡靠近不得,只能作罢,反为那妖留下一个招招城主都惹不起的厉害传闻。”
“畏热。”
段九游看了看帝疆,心说这倒不怕。
帝疆怕冷,再热的地方都能呆住。之前他发病的时候,灵医们烧了整整五盆热炭,他连层薄汗都没流。这两天似乎寒症又要发作,没准去到四季岭里,还能有所缓解。
至于段九游自己?
她皮糙肉厚,冷热都能抗住,大不了少穿点儿,行快些,半个时辰左右,往返一座四季岭应是不成问题。
柳天时一看有门,语气越发殷勤,她说:“我其实也想跟你们同去,可是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入册的神器是离不开招招城的,一旦有所动作便会惊动渡衡。诶呀,你看光顾说话了,饭菜都快凉了,我做了六个小菜,四荤两素,特意为你们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