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疆隔窗看向对面,她拢了灯后就出来了,他听声辨位,猜测她是去厨房方向。
风挺大,她也知道凉,帝疆微微侧出一边耳朵,听着她趿拉着两双鞋,“哒哒哒”冲进去,又“哒哒哒”冲回来。
路过院中时,似乎有一个短暂停留,帝疆坐着没动,她使劲儿一摔房门,进屋去了。
帝疆无声皱眉,实在不理解,凶成这样的段九游,为何能结那么多仙侣。
——图她岁数大,还是图她脾气不好?
还有厨房,他记得她刷完碗后特意温了四个汤婆子,说是一人两个,回来正好塞被窝里。
他回忆刚才投在窗纸上“收获颇丰”的那道小影,估计她是全部拎走了。
事实证明,段老祖确实将四个汤婆子都拎走了,她一直没忘记帝疆怕冷,心想万一今夜走不成,还能让他有张暖床睡。
此刻一个都不想给,满脑都是“活该他受冻!”
她对帝疆的心思,至如今一步依旧非常单纯,之前视他为“儿子”,是想缓和关系,忽略她跟他之前那段仇怨。如今似君似友,是真的想要衷心辅佐,全心全意将他引归正道。
可她前前后后辅佐九任,哪怕再加一个天数不长的白宴行,都没有一个像帝疆这般不会说话!他们至少会哄她,甚至供着他,哪有像他这样明目张胆跟她谈利弊的?
可你要说他不真诚,他又没跟你揣那些心思,一族之尊怎会不懂帝王权术?他不利用她,还如此直接地表达……
段九游将这些琢磨了一溜十三周,得出一个更加让她愤怒的结论——
他觉得她脑子不会拐弯,没必要藏着掖着。
房门没锁,被人从外面推开半扇,段九游向门口一看。
她那个“不会说话的未来帝君大人”抱着被子枕头过来了,身形依然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儿,表情依旧严肃,他像个小大人似的跟她说:“段九游,一起睡么?”
“当然不!”段九游小脸一皱,直接甩给他一个愤怒的后脑勺。
他想什么美事儿呢!
帝疆直接进来了,抱着被子在床边坐下,姿态神色都很从容,实际心里并非不纠结。
他是不肯求人的性子,什么缺点弱处,但凡让人见到一点,这人都别想在他面前再喘第二口气。
段九游在他这里不太一样。
她见过他发病,知道他怕冷,甚至亲手杀死过他。他将这些统一规整,说不清是因为她死不了,还是段九游确实有让人信任的本事,反正他是不大避着她的。
而这种不避,仍然会有所保留,具体留在哪里,帝疆还没想明白。比如今天,他在那间房里冻得要死,就决定屈尊降贵来找她,至于以后会不会找,说不太准,他其实是个挺纠结的人,表面闷声不响,越是这样的人内心戏越多。
“进来为什么不说话?!”
而他这一思忖,就沉默了许久,床上“小人”等不到动静,拧着身子一扑腾,带着气转过来,倒把帝疆吓一跳。
——真是凶得要命。
他暗暗嫌弃,面上依旧保持淡定,再看“凶死人”的段九游,头发因为在枕头上滚过,乱得像只鸡窝,细小眼睛原本不易表达愤怒,此刻竟像有自己主意一般,硬是从眼缝儿里撑出一片天地,像门缝里夹着的两颗黑豆。
她觉得他应该跟她道歉,至少要说句:九游,抛开那些利弊,我也是拿你当朋友的。
今日帝疆维护她时,她是发自内心的开心。三界之内,担心她死活的人不多,她为此窃喜,却被浇了一头冷水,她是一个娇气包,心里能痛快吗?
结果他一字不说,还来她这里“卖呆”,可不让她火冒三丈么?
“说什么?”帝疆偏头看看九游,清秀俊朗的眉眼,天生没有什么人情味,“说了你又不高兴。”
他在陈述事实,并且不知是不是错觉,还有几分不明所以的苦恼。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九游抱着被子跟他论理,那个架势,摆明就是要挑刺。
帝疆不是傻子,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要被她拎出来找茬,独自盯着手里朴实无华,连点花纹都没有的素色被面看了一会儿。
他说:“咱俩睡觉吧。”
“睡什么觉?”
这话最终也没逃开斥责。
九游整个上半身挺起来,气势恢宏地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女子闺房,你好意思大半夜跑人屋里来说要睡觉?”
帝疆想了想,退而求其次地说:“那你送我两个汤婆子,我拿到被子里暖暖。”
他跟她打商量,神色语气竟然有点乖的意思。
段九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决定冷下心肠,板着脸将四个汤婆子全部拢到怀里。
意思也蛮明显,她不给。
帝疆头疼地皱眉,终于有些明白封臣的意思了,惹恼了段九游,他这日子确实不大好过。
这在他会喘气的一万六千多年里是头一次,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日子得看别人脸色。
“你为什么生气?”
隔了一会儿,他语带困惑地说:“就因为我说了实话么?好听的话我也会说,只是不真,你愿意听的话,我下次多想几句糊弄你。”
段九游气得一歪脑袋,帝疆早有话在后面等着。
“你当然也不会愿意我糊弄,既然不愿意,为何不肯听实话?我怎么想便怎么说,既没拿你当外人,又没与你隔心,为什么要挑我的错?”
他现在是张“孩子脸”,神色语气虽然并不委屈,可他那般孤零零的陈述,没来由便给人一种受欺负的感觉。
段九游被他几个问题问得,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一个刻薄的“后妈”!
“帝疆你——”
怎么好意思的呢?
堂堂荒族之主,四神之首,天境最大反派,三界通缉要犯,跟她这儿装小男孩儿来了?她但凡不认识他便算了,偏她将他看得最透!一张少年面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单纯一个心情不好,都能让整个天境抖三抖。
“你跟我这儿装什么委屈呢?”段九游一脸求知。
帝疆装没听见。
停顿片刻,把话往回带。
“你杀过我,整个大荒一族,被你鳌宗一族打得像傻子一般,现在我是冷了没人披衣,夜里无人暖被,唯一一个脑子正常的,还被你带到身边做了叛徒。我跟你的仇怨,按说该很深吧?我都没恼你,你做甚恼我?”
他这一讲道理,一提从前,又把段九游问哑住了。
她其实是个不太讲理的东西,万事只从自身感受出发,至于自己原本有没有对不住对方,压根没往深想。
九游说:“……你今日的话,为何这般多?”
帝疆暗暗叹气。
——还不是冻的。我那屋里冷得要死,今夜若是在那边过夜,一定会被冻醒。
段九游又补充道:“那我不是想跟你交朋友么?之前种种不好我也在弥补,你看你冷了我照顾,饿了还让人给你做汤,就是想缓和关系,你自来不是气量狭小之人,怎得今日翻这些旧账?”
帝疆发现段九游意识到没理的时候,就会在话里夹杂一些哄人的话,乍一听像在认错,细一品她也没少表现自己。
仿佛是厚颜无耻地搬来了一本功劳簿,一张一张在他面前细数,明明没有多少功劳值得炫耀,却因她将字体放得极大,而变得十分不得了起来。
帝疆看着她说:“你平日也这么哄你那些仙侣?”
九游迅速摇头:“他们哪里用哄,我不找他们的错处,他们都要烧高香了。你跟他们不同,既是朋友又是君上,我对你比对他们更赤诚。”
所以他也应该赤诚对她,诸如关心生死一类,该用心就得用心,他要是不拿她当朋友,她以后怎么有份量替白宴行在他面前求情?
想到这些之后,段九游不用帝疆再劝,自己先把之前的气消了。
她从之前拢到身前的汤婆子里选了两只最光滑,颜色看上去最亮的铜壶推过去,说:“你拿这两只走吧,这俩最热乎。”
帝疆看着汤婆子没动,这屋里他已经坐热了,侧耳一听窗外大风小嚎,再热的铜壶也不香了。
他不愿意走,也没拿汤婆子,段九游以为他身体不舒服,熟练地伸长胳膊,去探他苍白细瘦的手。
“你是不是旧疾要发了?”
段九游的手很暖,指节柔软,十分好捏,帝疆手心翻转,无声回握,顺便将被子枕头堆到一旁:“没有,就是天太冷了,受不住寒。”
这是段九游第二次问帝疆这个问题。
那时他也说天冷,只不过这次罕见地加了一个后缀。
他攥她的手,长睫垂下来,施在两人身上的幻术跟着消失,改换回了本来面目。
他变回了冷眉冷眼的少年神尊,氅衣华贵,袖口处暗纹浮现,亦如深居大殿,俯瞰众生的神祇。
可说他受不住寒,那么矜贵桀骜的一个人,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只给两个汤婆子,说得过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