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去了解困肉身的机会,心里眼里便只剩杀意。
悍凌目色一凛,整座破风十境都入了寒冬,恶神元蚩死后,瘴气看似消退,实际还有一部分被压制在嗜风岭内,岭中恶兽因帝疆布下的分水结界不敢作乱,悍凌魔气遁地而行,顷刻震碎所有钳制!
恶兽倾巢而出,瘴气附灵而生,怨念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黑风席卷,阴灵横行,平静多时的破风十境再次回归到了那个曾经凶气横行的年月。
草木成精,恶兽集结,悍凌将一切心有恶念之物炮制成他的分身,汇聚成一队蜂拥而至的人马,以围堵之势向神族攻来!
仙民受困其中,是最脆弱的存在,段九游与帝疆分工明确,单独带领鳌宗护住仙民,一路抵挡恶兽退至仙民寨内。
帝疆与白宴行祭出四首龙凰钟,八道结阵齐下,打出声势浩大的一片法光。
段九游一面击杀恶兽一面分神观望,心说:法修对敌确实比武修更有声势,又是电又是光的。
她没有这些花里胡哨的招式,又生出些许嫉妒,决定大战之后一定把师父之前交给她的阵法要诀全部拿出来背一背。
阵内悍凌短暂受困,再度破阵而出!
他确实畏惧四首龙凰之力,甚至稍有靠近便觉魔魂絮乱,可这东西却有一样致命弱点,就是只有在熔岩池内法力才是最盛,取出之后反而失了神威,只有将悍凌引入钟内才能熔炼他的魔魂。
悍凌滑不留手,本身就是一缕游魂,根本不具实体,帝疆与白宴行几次催动龙凰钟都没能困住悍凌。
这人似烟,似水,似一滩烂泥,纠缠打斗之间一声厉喝,震碎一地仙臣!
不过看似占据上峰的悍凌并不好过,体内玄黄汹涌反噬,已经开始吞食他的魔灵,他扭头看向仙民寨方向,只有吞了那些人才能解玄黄之毒!
脚下一个急停,突然向段九游所在的仙民寨冲来。
段九游刚刚率领鳌宗击退一波恶兽,悍凌风驰电掣而至,仙民还有许多没有进寨,段九游来不及细想,双手交叠在前,硬接悍凌一式,口中急唤莲塘等人:“立身为阵,护住仙民!”
仙民寨前“围墙”速成,犹如平地升起的一座无坚不摧的堡垒。
段九游在悍凌重击之下撞向“围墙”,吐出一口浓血。这一击直接洞穿了她的元神,却撼动不了身后鳌宗之躯,天境神州所有仙民都被护于围墙之内。
悍凌怒不可竭,恶兽蜂拥而至,帝疆冲了过来,似乎在叫她的名字,悍凌发了狂,段九游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想看清越是浑浊的一片。
悍凌之力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神族一波又一波冲上来,倒下的总比爬起来的多,四首龙凰悬在头顶,像一块没有感情的铁,无声目视着十境城内的尸横遍野。
段九游疲惫地闭上眼睛,心说:这是个什么怪物呢?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难打的东西!
意识在一点点抽离,有那么一瞬,她知道自己应该是死了,那种短暂的,魂魄抽离的巨痛她曾经历过,随后又自模糊中醒来。
还有一条命。她在心里说:不能让这混蛋好过!
帝疆和白宴行还在拼力与悍凌缠斗,看得出来两人都尽了最大努力,身体摇摇欲坠,全靠一口气力硬撑。
他们是这天境最年轻的帝君,若再给他们时间,修为精进,定能力战悍凌。
当年诸神皆是尊神以上修为,他们二位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段九游将视线定格在帝疆身上,眼中深藏眷恋,终是强行压下情绪,咬牙爬起,催动体内魔灵。
段九游体内封存着悍凌半数魔灵,这些魔气如同悍凌的另一个分身,一旦催动便会形成牵制,段九游以半数魔灵为引,将悍凌魔魂强行招入自己身体之中,带着他一同撞进龙凰钟内!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帝疆根本来不及阻止,众神急声呼唤神官,魔灵一旦进钟,钟内阵法就会催动,无论神魔都将灰飞烟灭!
小四季似乎在叫娘,段九游眼神坚定,心中却生出万般不舍。
过去不知岁月平静就是幸福,不惜命,甚至常常想死,如今眷恋神生,想要与一人携手共度,想要看着小四季长大,想要继续守护天境,想要做的事情太多,却都来不及了。
悍凌急得在段九游体内狂吼:“你明明还有一条命,何必要与我同归于尽?这天境你守了七千多万年,还没守够?外面那些人与你无亲无故,何必为他们拼命?!”
话毕又改为求饶:“我可以放过你,还有鳌宗,还有那些仙民,甚至神族!我可以留你们性命!”
悍凌魔魂自段九游体内分离,却是无论如何挣脱不开,段九游一直没有解开对悍凌的牵制,看向他的眼神有讥讽,有桀骜,有平淡的恨意!
“吾乃天境神官,职任九朝,自吾接下神官之任起,既承袭父母之职,危难之前,吾身可为苍生而祭,我父母皆为封印你而永沉断崖海,这笔账,也在今日清算!!”
四首龙凰之力开始运转,钟内钟内阵心已成,两人不断下落。
钟外雨水很急,是小四季哭了吧?她好不容易才为自己找了一个娘亲,又没了。她认她做女儿时,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短命”。
又在心里想:做英雄嘛,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神陨以后,香火一定比别的神仙旺盛。
又想到爹娘,当年一定也如她这般不舍,不舍彼此,不舍留下她孤身一人。
四首龙凰喝出一声钟鸣,阵心烈焰高涨,段九游平静地闭上眼。
也在此刻。
两道青光忽然从断崖海底疾驰而出,以破竹之势冲入破风十境,撞向四首龙凰!
钟体倾斜,青光强势而入,在段九游即将落入阵心之前斩断她与悍凌牵绊,牢牢托住了她。
段九游惊愕睁眼,只觉周身被青光环绕,赶在龙凰钟落地之前将她带了出去。
悍凌魔魂尽散,段九游安稳落地,神魂未定的看着眼前神光,她知道他们是谁,她知道。
“... ...爹爹,娘亲!”
她音色沙哑,哽咽呼唤。青光里似有两道人影浅浅一现,他们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似怜惜,似不舍,可惜他们为了见她也用尽了最后力气。
——危难时刻,你以身护佑三界,危难时刻,爹爹和娘亲亦是你身后最坚固的后盾。你不是孤苦无依的孩子,如果可以,我们也想陪伴你长大,如果可以,不论何时,我们都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舍身为民是职责,舍身保护自己的孩子,是父母的本能啊。
青光如烟飘远,似存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声叹息。
段九游疯了一般追上去,正撞到赶来此处的宗皇身前,她哭得像个孩子,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急声求道。
“舅舅!我看到我爹娘了,他们救了我,你看到了吗?就是那缕青光,你帮我留住他们,帮我留住他们!”
宗皇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神祇,从入无情道那日开始,他便是这世间最没有感情的神。他能预见世间一切发生,却不能改变他们运行的轨迹,万事皆有因果缘法,如九游今日的大彻大悟,如神魔大战的终结,如段宸章当年留存在海底的最后一缕神息,如严灵犀感知到九游危难,骤然苏醒的神魂。
宗皇说:“是你唤醒了他们,不应该哭,应该高兴。青光消散,不是消逝而是重生,三十三重天内早以为他们安排了神位,你爹娘是飞升了,不是死。”
“不是死?”
段九游试图消化宗皇告诉给她的内容,急切道:“所以我还能见到我爹娘?”
“当然可以,不过他们现在元神虚弱,至少再过千年方能重塑肉身。”
段九游心情复杂,想要相信宗皇之言,又觉不够可信。
“你说的是真的吗?不是为了哄骗我?”
他有太多次欺骗她的前科,她实在不敢信他。
“这次是真的。”宗皇面不改色,想了想举起三根手指起誓,“今日所说句句是真。”
“那你为什么是这个表情?爹娘重生难道不是一件喜事?为什么你看上去不开心?”
“我又不会笑。”宗皇平淡道。
他的脸是“僵硬”的,入无情道太久,早已忘记欢喜悲伤是什么表情。但是他心里是高兴的,甚至可以说是敲锣打鼓。
三十三重天太冷,目前居住在里面的活人只有他和飞升的几名帝君。这些人无趣得紧,整日只会养花种草,下棋喝茶,没人比他更期待姐姐姐夫回归。
随后又拿出一卷神旨,交到段九游手中。
“神魔一战,你成长了许多,吾受天道之命升任你为太上尊神,自接下神旨之日起,便可前往二十三重天修炼。”
“二十三重天?”段九游没接,“那与爹娘所在三十三重天岂非还差十重?”
“修行不是一蹴而就,你不学无术多年,能借此机会晋升已属不易。”
言外之意:你自己什么样心里没数吗?七千多万年都在作死,直至今日一战才彻底顿悟,二十三重天都给多了,你还想上哪儿去?
宗皇说:“这旨你接不接?”
接了,即日便要升入二十三重天赴任,自此以后便在所属境内修行,非大事不得再入天境。
段九游看向帝疆。
这是一道“生离”的旨意,一旦赴任便要与帝疆分开。
段九游跟宗皇打商量:“能不能过几万年再接?”
她与帝疆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怎么能说走就走?要是能晚几万年再走,帝疆多在天境积攒一些政绩,便能与她同入二十三重天了。
宗皇不懂那些情情爱爱,只告诉段九游:“今日不接,神旨就会收回。还有这些——”
宗皇信手幻出尊神封赏:青色玉锦流云官袍,十六兽纹雕花玉带,莲花尊神朝冠,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御封,列着尊神享有的诸多赏赐:俸禄同天神,每年五百万灵宝,出行有驾撵,境内有九重神殿... ...
段九游看看帝疆,再看看赏赐,再看看帝疆,再看赏赐,细看赏赐,再细看……眼珠都要粘上去了。
帝疆浅浅吸气,没人比他更懂段九游!
她想要这个官儿!
帝疆心说这人是个臭混蛋吧?两人相爱一场,竟比不上这些身外之物?
段九游也在心里权衡,她七千多万年没升过官了,自入天境便是神官,这名头确实已算很大,可同尊神来说还是差了一层,她必须要承认自己虚荣,并且十分喜欢那身官袍!
还有五百万两灵宝,她爱财,不像小黄爷爱得那么丧心病狂,但是五百万两真不是一个小数目。
最关键的是,二十三重天离爹娘近,接下神旨,她从小十二重天飞升二十三重,再升十重便可与他们相见。不接神旨,从小十二重天飞上去要多久?累死她也升不了这么快。
神魔一战功绩不低,错过这次未必再有更好的时机。何况这次丢了两条命,两条命,多珍贵!不要不是白瞎了吗?
段九游心里有了决定,一手接下神旨一手握住帝疆。
“我要去赴任了,你在天境一定要勤于政务,多做善事,多积功德,你战绩不低,只要不乱抢别人地盘,再过几万年定能晋升神位,便可与我在二十三重天相见。那里殿宇有九层,你一定也会喜欢。”
帝疆运了一口气道:“你想好了再说。”
段九游说:“我想好了,我走以后蜚蜚可以与我同去二十三重天,还有四季,她是气象之妖,除了去不了三十三重天,九霄之上皆可畅游。我不能回天境,她们却可出入自如,可以替我向你传信。”
帝疆话都不想说了。
晋升神位并非段九游所说那样简单,靠的不是时间而是契机。
天境九任帝君只有三位升作尊神,便是段九游自己也做了整整七千万年的神官。
他年纪太轻政绩不高,若想升至二十三重天,除非天境再出第二个第三个甚至第四个悍凌。
这些段九游难道想不到吗?她想的到,但她还是接下了神旨。
帝疆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
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她来说并不是最重要,好像不信她会这么绝情,好像脏话也有一些,好像想挽留却又负气不想说。脑子里乱成一团。
她到底怎么能说出这么丧尽天良的话?
她决定升官时,甚至比之前决定清早吃甜粥还是咸粥还要快!他还不如两碗粥让她纠结?
段九游拉住帝疆说:“修缮,我走以后一定要好好修缮十境,也许我还能回来呢?”
……
宗皇带着段九游离开了。
他急着回三十三重天见姐姐姐夫,不愿在此处多留。
他帮他们把孩子带大了,如当年他们带大自己一样。
本来还担心没脸交差,这个侄女之前活得像个二混子,性情娇辣任性,不是打架斗殴就是闹着去死,相当于天界的地痞流氓。
现在不一样了,懂事了,开悟了,还升了神位,他脸上有光,也能跟姐姐姐夫复命了。
宗皇心里畅快,信手拨开云雾,破风十境的天晴了,整座天境都露出清透湛亮的一片天。
恶兽残灵随悍凌消逝退散,仙民簇拥上来,众神行官礼恭送两位神尊离去。
段九游在天上回头,至这时才似对帝疆产生不舍,扬声叮嘱:“修缮十境,帝疆!还有白宴行,两境都要认真修缮,为仙民重建仙寨——”
后面好像还跟着几句:这地方都破成什么样了,悍凌造孽,站在高处看着更破了,仙田全毁了... ...
小四季没有立即跟段九游离开,而是选择先在十境陪一陪爹爹再去二十三重天陪娘亲。
她觉得她爹快被她娘气死了,悄悄抓住爹爹的手,冰凉,凉得像刀,不知是寒症发作了还是真想砍人。
但他看上去非常平静,直到封臣没眼色地走过来说:“早劝您别太上心,她结过那么多仙侣,说好就好,说散就散,您非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年轻没用,长得好也没用,之前跟她在一起的那些哪个不年轻,哪个不是面如冠玉,气度不凡,不是都分了吗?”
他是最替他们尊主不值的。
心头血剜了好几碗,但凡事关于她没有不上心的,而她分明命里克他,初见就把他们尊主捅死了,如今说走就走,无疑是在尊主心上又捅了一刀。
等了许久没等到回应,封臣又问:“尊主,您还活着吗?”
帝疆冷冷横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死?!”
……
一场大战从天境打到十境,到处都是破砖烂瓦。
杖打完了,修缮的重任自然落到两族领主头上。
帝疆没心思管这些杂事,扔下一众下属带着小四季回了十境王宫。这里是目前十境唯一还算保存完整的住所。
小四季每天跟着他在书房里发呆,一开始还愿意悄无声息的陪着,时间长了帝疆总不说话,四季总归是孩子心性,便跑出去跟小伙伴们玩了。
荒族这边则是不敢打扰帝疆“清修”,都知道他被坏女人骗了,私下里悄悄议论,也暗暗称奇,说自家尊主如此叱刹风云一位人物,竟然也会有为情所困的一天。
有人猜测:“可能这是尊主的情劫,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
有人怀念过去:“还是喜欢之前那个杀伐决断的尊主。过去多好,满心满眼都是宏图伟业,抱着胳膊在沙盘前一坐,下巴一抬选中一座神州,次日这处地方就会变成我们的。”
曾经那个一手绘制宏伟蓝图的少年,如今门也不出,独自在十境宫里生闷气,如何不叫人唏嘘?
……
“还生气呢?”
十五日后,白宴行不请自来。
帝疆一直都不露面,导致荒族有什么拿捏不准的决定都找他来定夺,两人如今分管一域,各自为帝,他又不给他工钱,凭什么让他管这么多闲事?
白宴行说:“神旨一旦入手便只能留在二十三重天内清修,她已经赴任,你就是心里再不痛快也是不争的事实。不若专心治理十境,多为仙民谋福,多攒功绩,争取早日晋升尊神。到时既可长生不死,又能与她团聚。”
帝疆幽幽出声:“你这话倒是比赵奉尘说的像句人话。”
昨日赵奉尘来他这里转了一圈,名义上是途径此处前来拜会,实际就是专程奚落,拿人界神话本子作比,说帝疆是天境董永,与段织女天人永隔,董永还有鹊桥会呢,他连鹊桥都没有,不仅没有,他连亲生孩子都没一个,唯一一个干闺女小四季也将在二十三重天常住,他是赔了夫人又折闺女。
白宴行说:“没让四季上去问问?你别只顾着置气,她晋升一次不容易,如此高官厚禄,换成是谁都忍不住动心。”
帝疆眼神冷淡:“你要是来气我的就赶紧走,别逼我跟你动手。”
白宴行失笑,心知他是被段九游气糊涂了,但凡肯多想一步,以帝疆的聪慧精狡,一定能猜到段九游的意图。
她并未打算与他分开,甚至再三强调“修缮”二字。
白宴行说:“有没有可能,段老祖接任尊神是想两全其美?我没钱了,需要借钱,想必十境现在也需要大量通宝修缮,你说我们这么穷,找谁借钱合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