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九游贪心,从来都是既要,又要,还要。
二十三重天离爹娘最近,她舍不得放弃这次晋升,神尊之位必须要领,喜欢的人呢?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分开。
她想两样都要,就得耍些小聪明。
比如现在急需修缮的天境十境两界,一场大战下来,几乎打成了一片废墟。
神族殿宇要重建,仙民仙寨要重造,两族尊主穷得就差要饭,钱从哪儿来?当然是从她这个天境最富裕的老祖手里借。
钱借出去了,是不是要盯着修缮?什么地方用什么材料的砖石木料,各洲仙臣人手如何分配,老祖既然花了钱,就要亲自督管此事。
至于修缮之后再想留在天境,便可再寻一些事情给自己做,只要仙民请愿,事出有因,二十三重天尊神就可以下界。
她算盘打得响啊,飞升当天还给过帝疆暗示,让他专心修缮宫羽,重建仙境民寨。
按说以帝疆之智,就算不给暗示也该猜到她意图,结果他根本没听,人是当场被她气蒙的,一气就是半个多月,她一个人在二十三重天等仙民请愿,等来等去都没等到动静。
后面回忆当日种种,才意识到这人气狠了。
好在白宴行是明白人,专程过去提醒帝疆,于是两人在分开第十六日这一天,太上神尊应两境民声,两族帝君所求,再次出场。
这次下界排场不小,堪称段九游有生以来最大场面。
——三十六神州众神齐身恭迎,两境仙民俯身拜请。
段九游没想到会如此铺张,以至于只想与帝疆团聚的她在云端浅浅冒了个头,又迅速折返回殿,重新换了一身体面行头。
一盏茶后,段九游身着玉色流云大袍,头戴莲花玉冠,手持星斗流云珠,严肃优雅地落云。
两族帝君拱手相迎,段九游特意看了帝疆一眼,他没看她,身上行头与往日不同,换了绘有十境云山纹的玄色帝袍,端正里透着疏离,身后便是她住了多年的地息宫。
段九游提步入内,于殿内主位落座,双手交握腹前,两袖自然垂于左右。
帝疆与白宴行分别于下首位落座,座下是各自手下仙臣。两族各站一列,再行恭迎之礼。
段九游清了清嗓子。
地位被架得这么高,少不得要依章程办事。
她端着姿态道:“吾为两境修缮一事而来,不知两族帝君对此可有详细章制?神族殿宇以何规格修缮,百姓城寨计划安置于何处?十境货币不与天境流通,今既共享天境,十境帝君是否愿意跟随天境规制,换通宝为灵宝,方便两族通商?”
最后一条是天道旨意,她这一趟下来不是白来,不仅有监督修缮之责,还有督管两境共处之任。
天境从未有两族帝君共掌之先例,既开了先河,就要提前做好约束,能融合的融合,不能融合的协商。
现任十境帝君的帝疆转着拇指上的扳指道:“我族自然愿意交换灵宝,通商可于天海石门处交换文牒,天境仙民可自由出入十境,但龙族兵士与七十二神州仙者。”他看了看天境众神:“无诏不得入内。”
“吾觉可行,天境帝君以为如何?”
段九游看向白宴行。
荒族领土意识极强,人不犯他,他还要抢两块看上的地盘,互不往来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何况帝疆又是诸神大战时期霸主,年纪不大,抢的地盘最多,有争必有伤亡,此次神魔一战虽是通力合作,私下里恨他惧他的人依旧不在少数。
既然不少,干脆也别走动,只将方便之门向两族仙民开放。
白宴行与帝疆想法不同,他设想的两族共掌其实是相互融合,自由走动的状态。
他不想将两族划分成太过明确的两国,否则天地两分,天境之内已经有一个共存的妖界,再要割分,只怕愈演愈烈,白宴行手中三十六神州仙主也会再动各自为政的心。
白宴行知道帝疆不会轻易改变心意,“退”了一步道:“我愿让出天境十八神州归十境帝君统管,天境对十境不设门槛,十境仙民可至天境从商,甚至居住,兵士仙臣亦可随意出入十境。”
他与帝疆恰恰相反,甚至大开方便之门。
段九游对帝疆耳语:“人家比你大方,要不你也退一步?”
段九游看得出来白宴行确实想融合两境,三十六神州让出一半分管之权,就是想与帝疆兄友弟恭。
帝疆笑不及眼底。
段九游不理政,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白宴行是分权吗?分给他的分明是麻烦。
三十六神州收复之前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这些人表面归顺,心里未必真服白宴行,若是神州共主,由他分管一部分权力,便可两方压制,叫他们想动不敢动。
反观帝疆所在十境,除了本族子民就是十境仙民,原本清净又省心,白宴行这扇方便之门一开,他想不操心都由不得他了。
帝疆说:“天境帝君愿放权于十境,我虽敬佩帝君大度,却着实不敢生受,众人皆知我有寒症,身子骨不好,年纪轻轻就落下一身病,操劳不起。”
话毕看向段九游:“这一点太上尊神应该最清楚。”
“清楚。”段九游作证。
其实段九游这时已经看出白宴行“让利”的用意了,不过这一次她偏向白宴行,天境确实比十境难管,他比帝疆难。
又劝帝疆:“不过能者多劳,若是能帮他分管一二,管辖之内的神州不是也归你所有?”
帝疆从善如流:“既然如此,不若都给我,我本就不欲与他共掌,是天境太破才选了十境,如今你出钱他们出力,正好修好了给我。”
段九游语气尽量委婉:“你要是还想着争地盘,我就不给你钱修十境了。”
“不修十境你住哪儿?”帝疆斜倚在扶手一侧,淡一抬眼:“房子都是漏的,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要不然两边都别修,你照旧回二十三重天去,那里仙气环绕玉宇琼楼,不比天境更合你心意?”
这话纯粹是在挤兑她。
段九游知道他一直憋着这口气。
升任尊神那日,她说走就走,就算当时打的是两全其美的算盘,他当时心魂未定,一身是伤,满心盼着与她团聚,她一说要走他脑子就空了,哪里还有心思注意到她的小算盘。
他是精明,是常常能猜到她的想法,可是他也会漏算,会因她那日的“无情无义”伤心。
段九游也知自己那日做的不对,悄声贴近他说:“此事是我做的欠妥,你别生气了,我今日穿得这般体面,排场如此之大,有什么话咱们私下说?”
两人的身份似乎在这一刻颠倒了,她是惧内又要面子的夫君,他是不好惹,善于冷言冷语戳她一刀的夫人。
帝疆没说话。
段九游直起身来,继续与白宴行商讨修缮一事,尽量加快语速定下全部事宜,而后众神离去,殿里只剩下十境帝君和太上尊神。
段九游松了松僵硬的坐姿。
太久不摆谱了,身体坐的过于板正,倒真不如之前懒懒散散的姿势舒服。
帝疆依然坐在她下首位置,他的姿势倒是从头到尾,始终如一地惫懒。
两人都是面向彼此侧坐,帝疆眼风一扫段九游左手,那串被她用来彰显身份的星斗流云珠就到了他手里。
段九游正憋着一肚子好话准备哄,一看他把珠串拿走,忙恭维说:“我常羡慕你的好术法,想要什么只需一个眼神,不像我们武修,用的全是蛮力。”
帝疆客气回应:“尊神过誉了,这样的术法随便在天境拉一个人都能做到,不比人间变戏法的强多少。”
论阴阳怪气谁比得过他?
段九游再接再厉,并不在意他的奚落,起身把对面白宴行之前坐的椅子搬过来,挨着帝疆坐下,人靠过来,脸上笑眯眯,讨好的非常明显。
“我在人间游历时,常看到有情男女护送定情信物,你若是喜欢这珠串,我便将它送给你。”
帝疆将珠串奉还:“此物乃是尊神荣升那日的手持,我怎敢收如此贵重之物?方才只是拿来瞻仰,不敢夺尊神所爱。”
“我才不爱这东西。”段九游将珠串拨到一旁,殷勤道,“我心里已有最爱之人,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身外之物?”他饶有兴致地看她头顶玉冠,“之前怎么不见你犹豫?你的神旨呢?怎么不在头上顶着了?太上尊神,我看着都羡慕。”
之前她飞升时特意将神旨展开让它飘在自己头顶,纸上“太上尊神”四字大而晃眼,犹如顶了一个横批,临走也不忘显摆。
她搂住他的胳膊说:“这有什么羡慕的?我还羡慕你呢,之前本来要娶的是太上天岁,现在变成了太上尊神,我七千万年没升过官,一时官迷心窍,哪里舍得不要?再者,那日发生了许多事情,我脑子也是一时冷一时热,爹娘回来了,我早升一重天就能早一日与他们相见,我长着这么大还没被爹娘抱过呢。”
这话说的着实叫人心疼。
那日变故确实太多,两位尊神于海底苏醒冲入龙凰钟内救女,彼此都以为是永别,好在另有缘法,还有相见之日,帝疆能明白段九游悲喜交集的心情。
又听她说:“当然我也承认那日有逗你之意,故意说自己要去二十三重天赴任,原本以为你气两日便能明白我的意图,不想将你气狠了,小四季冲上来说你终日在十境宫里生闷气,房顶漏水了都不知道换地方。”
这话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帝疆瞥了一眼段九游:“别在那里胡编乱造,谁会傻到下雨漏水还不挪地?”
段九游说:“我就傻到不会挪地。我在二十三重天茶不思饭不想,枯坐了整整十五日,心说我怎么这么糊涂呢,就算我既想拿神位又想与你长相厮守,也该在离开那日与你悄声说明心意,否则怎会有这十五日的分离?”
帝疆捏住她的脸,根本不被她的谎话欺骗:“二十三重天灵力丰沛,你根本不用吃饭喝水。”
不光不用吃,她还胖了,脸颊充盈粉嫩,她在二十三重天把自己养得非常好。
段九游被拆穿也能面不改色,抓着帝疆的手认真道:“所以你也尽快积攒功德,早日与我一起入二十三重天,那里能治你的寒症,自此以后不受寒疾所扰,这里的伤是我刺的。”
她按住他的胸口,这次没有玩笑,更不是刻意讨好,夺天一战,她在他心口留下一道刀痕,元神重铸,原本寒症也能痊愈,结果龙息山上,算了,那段不提,两人闹了些不愉快,他为了缓解她疼痛,也剜下了一碗又一碗心头血。
熔岩池内,他料到她会取鼎提前深入池中,用一身重伤取出四首龙凰。
她在他心里从来不是什么应该牺牲自己保全他人的神尊,只是他心爱的人。
世间仙民众神都赞颂你强大,我只在意你身上的伤。
段九游真心道:“帝疆,我很爱你,也很在乎你,升神那日真的只是想逗你一下,加上那日宗皇在场,我不便说得太明,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帝疆默了默,抬手将段九游揽入怀中,算是“勉为其难”原谅。
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只是嘴上不肯轻饶了她,好让她下次再这么作弄他的时候记着分寸。
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捻了个诀,手上多了一本契书。
段九游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继续对帝疆说:“你之前性情不如现在,如今能与白宴行共掌天境,也算是我将你引归正道。”
帝疆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一只手摊开契书。
段九游犹自在说:“我这次下界督管修缮一事,不必急着重建仙臣宫宇,先为仙民筑寨,剩下的事情一样一样来,修的越慢越好。”
帝疆握住段九游的手,指尖轻轻一划,在她拇指上划破一道口子。
段九游痛感异于常人,“嘶”了一声,刚欲质问,帝疆已经带着她的拇指按到契书上。
契书似有感应,荡出一道红色法光,帝疆将契书拿起来检查,昨日他就在上面盖了自己的手印,现在加上段九游的,两道手印叠加,契约即成。
段九游定睛一看。
这是……
“婚书??!”
帝疆说是,短暂欣赏,似乎还在防备段九游反悔,并不打算让她细看,直接将婚书收入怀中。
她早就答应嫁他,总因各种变故没能成形,现在又升了一个太上尊神,他心里越发不踏实,只有与她签下婚书才能安心。
“现在好了,就差一场婚礼了。”
这回帝疆脸上有了笑脸,段九游很少见他这样笑,总结下来大约就是:非常得意,十分满足,喜不自胜。
帝疆说:“先修缮仙民寨我没意见,荒宅能不能同时拨款?咱们先把婚宴办了,在荒宅办,到时可请天境众神观礼,再单独写一张请柬给赵奉尘,他之前特意来十境宫里嘲笑我,我心眼小,受不了这个气。”
段九游说:你还知道你心眼小啊?
别说是赵奉尘,连她惹他都哄了好一阵。
帝疆说:“我知道。你先别管我心眼大不大,先说款能不能拨。”
段九游说:“你快去天境各处问问,哪有催女方给钱帮自己办婚宴的道理。”
帝疆说:“这有什么?这不是只要不要脸就能办的事吗?我跟那些人不一样,荒族本来挺有钱,都是跟白宴行抢地盘抢的,你安心嫁我,不出三年肯定把欠你的婚宴和修缮荒宅的钱还你。”
段九游没见过这么硬气的男人,理不硬,但是话硬。
见她不动还催促:“你喊莲塘进来,现在就让他们去办。”
他知道她有好多小钱库,钥匙她自己有一把,莲塘有一把,莲息也有一把。
段九游被他催得无法只得叫来莲塘,立即拨款让人重建荒宅,再看一旁的帝疆,根本闲不住,招手唤来封臣当即计划起接下来的一应事宜。
段九游看他专心致志的样子忍不住笑。
在这段感情里,帝疆真的忙得要命,忙着要名分,忙着跟一堆前仙侣争风吃醋,忙着确认她心意,忙着神魔大战,忙着抓着她的大拇指在婚书上印下手印。
也因为他的忙,她不断感受到他的在意和真心,也就此打破她心里的猜忌和不安。
情到深处,反而是个胆小鬼,怕对方不够认真,担心自己过于深陷,好在他让她踏实,甚至过于踏实了,万事都比她急,她不必向他确认他是否爱她,因为足够爱时,不必眼睛去看耳朵去听,心里就能感觉到。
段九游从两人婚后生活联想到两人的本体。
觉得帝疆就像一只打开门也不往外跑的大白狗,英姿飒爽,还有点老谋深算。眼前总放着一些奏折,一些如凤凰,老饕,赤豹什么的围在他身边等他吩咐。
她呢?
大约就是一只在大白狗身边晒太阳的胖乌龟,偶尔凑到杯子里喝几口甜饮子,然后发出满足的喟叹。
这日子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