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依旧熙攘的扬州街道,刘芸直接进入了倚翠楼。
白天,这里自然比不得晚上的热闹,但与之前的冷清已是大相径庭。
微笑着颔首和这些有着精致妆容的姑娘们打着招呼,刘芸直接朝包妈妈的屋子走去。
掀开帘子,她看到包妈妈正半倚在床上小憩,刘芸俏皮一笑,掏出手中的上等糕点,慢慢放置在包妈妈鼻下,静待她的反应。
包妈妈循着香味睁开眼,见是她来,又是惊喜又是埋怨。
“这西北东南风的,怎个儿今儿把你傅家少奶奶吹来了我倚翠楼?”
这妮子,自打上次解决了失踪人口的事之后,便许久没有露面,心中还真是想念她呢!
刘芸伸手给她递上一块桂花糕,嬉笑道:“包妈妈最近生意可好?”
话说这人上了年纪还是少吃点甜的好,不过特殊情况之下,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包妈妈笑容满面,细细吃着,看似漫不经心:“多亏了你,生意不错。”
刘芸摇头:“这些姐妹们白天还不是闲适到无事可做?”
包妈妈看着她,已是部分猜到了她的来意,她笑道:“死丫头,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便直说吧,你我又不是外人。”
刘芸一见被识破,也不遮掩,缠着她的胳膊撒娇直道:“包妈妈可愿借我几个姐妹使使?我要精于歌舞的。”
包妈妈面带诧异地看着她,心中不解,半调侃地道:“你的浮云阁可是经营不下去了?奈何要步上我的后尘?”
傅家少奶奶生意不做成改做老鸨了?传出去傅家还不被这扬州城的人笑死?
刘芸转着黑漆漆的眼珠,也不恼怒,知她是调笑,便道:“我若真是走投无路,包妈妈直接给我挂上花魁的牌子岂不是省了许多心思?”
包妈妈错愕,恍惚过后以手推点她的额头,骂骂咧咧:“你这利嘴,加上这样粗俗的性子,怎配得上你傅家少奶奶的身份。”
刘芸皮皮地贴过去,不答反问:“那包妈妈你是帮还是不帮?”
“帮!”宠溺一笑,包妈妈拍着胸脯保证,这丫头帮她不少,她一度想报答,却又一直不得途径,她自己开口,也算了了她的心愿。
刘芸极其满意,心里盘算着该去下一个地方。
从倚翠楼出来,她便缓步走至那日的茶摊。这一次不用吆喝,她已自动坐至摊前。
那天的小二认出了她,咧着嘴笑道:“夫人,您来了,这一次是不是也一样放下茶钱就走?小店可是还欠下您一壶茶呢!”
刘芸感受着他的笑,心情大好:“我是来谢你的。”
没有他,她想不出这些法子;抑或她可以再扩大开来,没有他偶然提起的刘家避暑之地,她不会独自一人前往,进而遇到傅钧尧,冰释两人的隔阂。
小二不明所以,一脸不解:“夫人这话从何说起?”。
不答反笑,刘芸问他:“你的生意怎样?”
若是有意,她那日的承诺依然算数。
小二的脸垮了下来,努嘴引着她朝不远处看去——刘芸看到在他隔壁开了一家新的茶馆,装饰极其讲究,人头涌动,现下正是热闹的时候。
刘芸嘴角划过一丝笑意,不甚在意,心想这小二并不知道,失之东隅必定收之桑榆,她道:“你跟着我干可好?”
小二打量着她,一个妇道人家,大概是闲极无聊,开他玩笑的吧?
撇着嘴,他道:“夫人,你是见我生意不好,臊我的是吧?”
刘芸也不怒,笑道:“你不是说想去刘家避暑的地方看上一看么?若是让你每日都待在那里,还能接着做你的凉茶生意,不是也很好?”
小二朝她挥手,如赶苍蝇般,心中无比烦躁,整个脸都黑掉了:“你这位夫人好生过分,我客客气气,你却一再地拿我开玩笑!我不是早说过么?富人家的地方怎么是我们这些穷人可以随意去的?”他口气微怒,“您要喝茶么?不喝的话回家做您的少奶奶去吧!”
哦?她竟然要被轰走了?
她笑道:“我可没诳你。”
小二也顾不得得罪与否了,祖传的生意就快要在他手中歇业,竟还倒霉地碰上这么一个胡搅蛮缠的夫人,他火气上涌:“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你是谁啊?”
刘芸摸摸鼻子:“闺名似乎不便相告,可我的夫君不巧正是傅钧尧。”
小二愣住,傅家少奶奶?眼前这位便是前段时间将扬州浮云阁经营的沸沸扬扬的傅家少奶奶?
刘芸满意地看着他宛如吞了一个蛋,半天合不拢的嘴,笑道:“你若有意,明日刘家大院的门为你敞开,你直接抵达山中的洞口便可,到时咱们再慢慢商议如何?。”
随他愣去,刘芸知道对于她的话,他尚在消化之中。起身离开,她不忘放下今日的茶钱,虽然并未喝上一口。
谁说穷人便一定无法享受富人的待遇?她却要做给他们看!
敛下眼,想想还有事,今早约了李扶摇在山上,交付她的计划呢。
信步登上刘家的避暑之地,她看到李扶摇已经先他一步来到洞口。
他环视着周围,蹙眉怀疑地问道:“你确定我没来错地方?”
刘芸喘着气,刚刚爬上山来,着实有些累,她道:“没有,我想让整个扬州的老百姓都来这里避暑。”
李扶摇摇头,他觉得这山洞除了具备天然凉爽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直言道:“想上来的人怕是屈指可数了。”
刘芸反驳:“话不能说得这样早,花上一两顿饭的钱便可以在这里待上一天,就算是出于好奇又有何不可?”
李扶摇不服道:“那我倒要听听这好奇从何而来。”
“普通老百姓自有一种逐富的心理,”刘芸道,这个推测经由茶摊小二的提醒,她深思了许久,“刘家以前是富庶人家,私家的山洞几乎没人能够进去,自然在他们心目中激起向往;现下愿意对外开放,极少的钱便可大饱眼福,谁不想尝试一下?”
李扶摇挑眉,开始感兴趣:“那么尝试之后呢?”
刘芸聪敏一笑,胸有成竹:“只要他们肯来,我便有办法将他们留住,并吸引他们长期上来。”
刘芸看向李扶摇,他示意她往下说。
她道:“你做生意,自是要面对不同的阶层,针对富人,大可铺张奢侈,挖掘制造这世上的奇珍异宝;但不可否认,即使大清再过富庶,有钱人也是屈指可数;我现在所做的,是想抓住普通百姓手里的钱。”
他的唇角染上笑意,不禁道:“说下去。”
刘芸道:“普通人的口味比不得富人刁钻,只需给他们最为实惠的东西,让他们觉得物有所值,他们便会满意而归,口碑相传,必会吸引更多的来人。”
她接着道:“富人们有自己的地窖,储存了冰块夏季拿出来享受,可是普通百姓没有这样的机会,这天然的洞穴夏季极其凉爽,给他们同样的效果,他们为何不来?”
她补上一句:“多亏了这海拔,你若是自购冰块,怕也是一笔不小的成本吧?”
李扶摇觉得没有可以辩驳的地方,听来的确都算合理,他挑眉:“说说你怎样留住他们,或者说,你怎样让他们尽兴而归。”
她道:“我每天都会安排下不同的节目——说书、杂耍、戏曲、歌舞——相信来人总得找到适合口味的表演;至于吃的,我精挑细选,尽量改换不同风味刺激他们的味觉;上山的路上,我备好凉茶,以供他们解暑止渴”,她指着洞中自外而内流出的一池恬静的活水,“或许还可以安排他们放灯许愿,为家人、爱人祈福。”
李扶摇静静听着,并未出声反驳。
她拿出随身带着的火石,擦亮引着他往里走,穿过狭窄的石道,眼前一片开阔。
她示意他看洞中这些各具形态的钟乳,而这些石头,她会赋予它们不同的故事。
手抚其中一块,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她问:“你看它像什么?”
李扶摇凝视片刻:“倒像是只蟾蜍。”
这石头从平地上耸起,像极了蛙类蹲窝昂首的姿势。
刘芸不禁轻笑,蟾蜍?那好吧,叫蟾蜍也没有什么不合适。
她转过身,指着他身后的石头问道:“那这个呢?”
李扶摇不明所以,但配合着道:“倒像是一个昂首的狗”,突发奇想地为难她,指着旁边一块接近圆形地势较高的石头问道,“那这石头,以你所见,又像什么?”
李扶摇轻笑,想象力这东西对他来说是少之又少,但他似乎知道她话中有话,勾起了兴趣,这会儿也觉得不是那么无味。
刘芸抹抹石头上的湿气道:“明日呢,我便找人来竖个古香古色的牌子,不大不小,既显眼,又不得喧宾夺主,这个呢,便叫它‘天狗望月’!”她斜迷着眼,“而刚才说的那个蟾蜍,我们便叫它‘蟾宫折桂’。”
李扶摇大笑,故意跟她唱反调:“这第一个嘛,还说得过去,可这‘蟾宫折桂’,宫在何处,桂又在何处?”
刘芸莫测一笑道:“桂在心中。”宫自然就是身处之地了。
“蟾宫”本指月宫,“蟾宫折桂”指的是攀折月宫桂花;痴迷于历史的刘宇曾经告诉过她,科举时代这个成语一直比喻的是应考得中。有些地方还具备这样的习俗:每当考试之年,应试者及其家属亲友都用桂花、米粉蒸成糕,称为广寒糕,相互赠送,取广寒高中之意。
抬头看看顶上的密密麻麻的钟乳,要全部起上名字,挂上祝福的标签,也是一项大工程呢。
她自言自语地思索道:“看完这些钟乳,再配上相适的点心作为彩头送给有所期盼的人吧。”
毕竟怀有梦想是好的。
他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她缓缓地对他道:“这些你比较擅长,神仙道术,传说故事什么的,你也可以说这山洞有吕洞宾、黄大仙在此修炼,进而吸收天地之精华,得道升天什么的。”
这样的猜想或许会中吧?
李扶摇顿觉好笑,她是在指桑骂槐地说他欺骗众人吧?
他不服气地还口:“现下想出这些骗人伎俩的是你才对吧?”
刘芸收回朝上看着的目光,直视他,毫不含糊:“那又怎样?”
骗了又怎样?游玩的人怎会个个深究?多少人何尝不是趁着避暑逃离现实中的困扰?或怀揣着期望,或寻求一个若有似无的信誓旦旦,他们若愿意信,她为何不说?她慨叹一声,她不过是把他们心中的希望扩大开来罢了。
如若生命之中没有期盼,那才是一种悲哀。
正如眼前这个人——她看着李扶摇,她一直好奇,在最艰难的时候,他是怎么熬下去的,看着他脸上的疤,她止不住问道:“是什么支撑着你活下去的,家人,不甘,还是冥冥之中有一个支柱存在?”
李扶摇别过脸,眼神黯然:“都有吧,可是当我辗转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这个人是谁,雷纳么?
刘芸没有再问,即使她心中怨恨眼前这个人,此时也不忍心勾起他的痛处。
李扶摇收回落寞,自觉感伤这样的情感已经离他太过遥远。
“吱——吱——”的声音在他们的头顶盘旋,石壁上到处是黑压压的一片。
他指着洞顶这些蝙蝠道:“你确定这些东西不会吓走来人?”
刘芸笑道:“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它本就是一种动物,引导人们以平常心来看待即可。”
他挑眉,等着她往下说。
“你精通道术,人说十道九医,你必该知晓,这蝙蝠的粪便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药材,行家给它取了个极好听的名字。”
李扶摇接下她的话,眼中有着赞赏:“叫夜明砂。”
不错,丑陋并不意味着没有用处,蝙蝠实际只是一种害羞胆小的动物。
“只需道出它们的生活习性,不用加油添醋,蝙蝠吸血的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她道,“除此之外,‘蝙蝠’二字听来跟‘福’字相近,却又是另一个引人亲近的地方。”
李扶摇点头不语。
刘芸听到顶上一群蝙蝠“吱吱”地叫着,心中忽生落寞。
世人的到来必将会叨扰到它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她现在正是像那些她所鄙视的现代人一般,虚夸着言辞,绞尽脑汁地胡扯出一些传说故事,吃着祖宗的老底,破坏着本该和谐宁静的地方。
自己曾经无比痛恨的事情竟一样不落地做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