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能怎么办？学着呀。
她不自觉地挺直腰，板着脸，微微昂了昂下巴，端出派头淡声说：“素白，如若他们原意，那就请进来谈，若不愿，影响纸坊生意，就直接请他们去县衙大堂说罢！”
说完一甩袖，她进了造纸坊里面。
守在门口的男工让开一条路，黎锦在潘十八的护持下，由女工们簇拥着进到大堂，见包括娃娃在内大家都有些惶惶然的样子，不由笑道：“你们怕什么？放心，但有我在，定能保住大家的。”叫了娃娃近前，“这不过是小事，何必因小失大？让大家该做甚么做甚么去罢，此事交给我就行。”
娃娃很是信她，点头带着人进去了里面的作坊。
黎锦让阿王留下，问她：“你是当真不愿嫁人？”
阿王摇头，咣地跪在地上：“求郎君救奴，奴不愿嫁人！奴愿一辈子留在纸坊，哪怕死后做个孤魂野鬼也甘愿！”
“为何？”黎锦看着她，趁着那些人还没进来，她自然要先问清楚，“如若你不喜你阿娘这回帮你找的人，我可帮你……”
“咣咣”，话还没说完，阿王就咣咣拼命磕起头来，不一会，额上就青肿了一块。
吓得黎锦连忙起身扶她：“行了，行了，你真不愿，我自能护你，实不必如此。”
王氏已哭成了泪人。
黎锦大为头疼，她现在是男装，外人眼里就是个男的，又不好怎么安慰她。
还好她自己哭了一会就不哭了，趁着人没来，竟跟黎锦掏心掏肺说：“不瞒郎君，自来了纸坊，奴方知何为人生，过往不管是在婆家还是娘家，奴不过一牛马畜牲而已。”
她没有详说自己以往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但话里的压抑与痛苦却是十分明显。
黎锦抬头正好对上潘十八的眼睛，后者显然是被这言论惊到了，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黎锦大概能明白他的惊讶，王氏这话，听在纯古代人耳里，堪称大逆不道。
但她更能理解王氏的痛苦，眼见着素白已领了王家人进来，她极快地说：“行，只要你决心已定，纸坊绝不会赶你离开。”
阿王眼睛一亮，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她。
黎锦笑笑，示意她站到自己身边。也幸好她让阿王站过来，王母一进来，眼晴溜到女儿，就想去打她。
被潘十八拿枪一顶，哆哆嗦嗦着退下。
王家这回进来的一共有六个人，两男四女，瞧着应该是阿王的父母兄弟以及姐妹嫂嫂。
她兄弟胆子大些，看潘十八亮兵器，硬着脖子嚷嚷道：“亮什么兵器，难不成你们还敢杀人？”
他妈就配合着巴掌一拍，开嚎：“杀人啦，当真要杀人啦！”
那两人试图转移注意力，另一个和阿王长得像的妇人就小心翼翼往阿王那边蹭，嘴上说着：“阿妹你何苦与爹娘顶着来，现在是能赚点钱，老了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就靠着娘家呀。”她还拿自己现身说法，“你可别觉着那人年纪大，大些才疼人，你那死鬼姐夫，倒是与我一般大，可又有甚用？一点也不体贴人，见天不着家，钱也又赚不到！那人家里可是有偌大的家业呢，上头又无公婆管束，你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可不自在？”
黎锦注意力本在那对母子身上，奈何这个当姐姐的越凑越近，她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注意到就听到她说的这些话，她差点就气笑了。
然后，阿王也很有意思，躲开几步，面无表情地怼自己亲姐道：“既这样千好万好，阿姐何不让秋娘嫁过去？秋娘十三岁，阿姐不正在给她找婆家么？”
阿王的姐姐气得要死，见潘十八和素白正和他家其他人在纠缠，当即仗着男女有别，黎锦可能不敢拦她，欺上来就要撕自己妹子：“我撕了你，秋娘可是你亲侄女，你竟敢咒她？！”
忒双标了，那样的夫婿，说给自己妹妹是好亲事，给自己女儿就是诅咒。
黎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想也没想就一脚踹了上去。
阿王的姐姐当即就被踹了个大马哈。
这可了不得，阿王的姐姐顿时嚎得比她老子娘还大声，不但嚎，她还撕自己衣服，扯自己头发：“天啦，地呀，造纸坊的东家占我妇人家便宜啦！”
黎锦：……
忙里偷闲看了一眼这边的潘十八以及来不及出手被黎锦占了先的素白：……
他们两个就差把“无语”两字写在脑门上了，偏王家人还正经把那位姐姐的话当回事，也不管其他了，都上来撕黎锦。
乡下人对男女关系的骂词，那真是从古到今的丰富，而且这家人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当娘的喊：“天啦，王法何在？青天白日，你竟敢轻薄我儿？我跟你拼了！”
当爹的跳：“竟敢如此欺人太甚，我要告官！”
当兄哥的则嚷嚷：“不意你竟是这等禽兽，我姐清白已毁，你须得负责！”
要不是黎锦就是当事人，她都快要相信自己真当着这满屋子的人轻薄了别人。
鉴于他们没动手，黎锦这边，潘十八和素白都挡在她面前，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们唱大戏。
便是门口的守卫兵士也只是戒备着。
阿王从最开始的羞臊、气愤到后来渐渐变得麻木，立在那儿，悲凉地看着自己的亲人。
独角戏总是唱不久的，王家人终于感到尴尬，慢慢慢慢消停了下来。
黎锦托着腮：“不闹了？”慢条斯理摆弄了会茶盏，她放下手，看着阿王的姐姐，“抱歉，不过我还是想问，为何你会觉得我会轻薄你？图你老？图你丑？亦或图你身上脏兮兮？”
阿王的阿姐被怼得，不由自主摸了摸老树皮一样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沾满尘土的裤脚和鞋，以及黑糊糊的手指，羞愤欲死。
黎锦已经不管她了，重看向王家其他人：“你们算是哪根葱，值当我脏了自己的手去杀你们？好言相劝，不过是看在阿王一向勤勉、于纸坊有功的份上。真要对付你们，只须将纸坊关门数日，告知诸位工友家人，乃你王家逼迫，纸坊方不得不关门……届时，断人财路，你王家能安？”
王家当然安不了，来纸坊做事的，大多是邻里乡亲，互相都熟悉得很。纸坊待遇极好，黎锦真要把纸坊关门，将众人遣散回去，别家不好说，屠夫娘子也在纸坊做事，踹了屠夫娘子的碗，屠夫一家得砍到他王家门上来！
王家人想到这就忍不住气短，又不甘心被拿住，佯装声势道：“呸，什么关门，不过唬人罢了，如此赚钱行当，你岂会因此等小事关门？”
黎锦万分惊诧，俏脸一沉，冷笑道：“毁我名声，坏我品格，于你们竟是小事？也难怪能作出逼女嫁予老头换钱的恶事来！”
“甚么恶事！甚么换钱！我们那是为了她好！”王母不服气地争辩道，“她恁大年纪又是二嫁，名声亦已被人坏掉，能有富家老爷愿意娶她，令她不至死了也成个孤魂野鬼已是福份，难不成还想肖想人小郎君不成？”
说到小郎君，她瞬间斜眼看向黎锦，阴阳怪气问：“还是说，东家郎君看上我儿？当真如此，那你倒是娶她呀，若想没名没份占了她，老身便是告上金銮殿也不怕！”恶狠狠地表示，“我家里，就没有给人做妾之事！”
她还显得自己很有风骨，黎锦失笑，抬手阻了阿王要说的话，慢慢走到王母面前：“阿婶方才说，想阿王再嫁，是不愿她老无所依，死后无人祭祀恐成孤魂野鬼？”
“自然。”
“设若我有一法不至令她老无所依，也不至令她死后无人祭祀，是否阿婶便不会迫她嫁人？”
这话一出口，王家人都露出欣喜之态，他兄弟夫妻更是一脸“成了，好了，我们要赚大发了”的样子，撩起袖子准备大撸一笔，只有阿王的姐姐又嫉又恨，闻言捶了捶地板恨声道：“我就说臭丫头死活不肯再嫁是跟人有了奸情，看吧，看吧，果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