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回到另一外宅子的时候,没看到程九,倒先看到徐知剪。
这院子里有一处老梅树,黎锦那天离开的时候还只是打了一树花苞,如今梅花全开了,馥郁氤氲,煞是好看。
徐知剪背着手正在看桃花。
天气那么冷,他穿得也不厚,就那么负手仰头站在花树下,别说,意境很美,就是——
冷!
黎锦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徐知剪闻声回头:“四郎回来了。”
黎锦赶紧学着他的样子回礼,听他说“冒昧到访,还请勿怪。”时回道:“寒舍简陋,徐郎君能至,是令蓬荜生辉。”
互相吹捧一圈,黎锦问:“程郎君呢?听家下人报,程郎君也来了。”
堂屋里面传来程郎君的声音:“四郎我在这呢。”
帘子掀开,露出程九那张略有些过分秀致的脸,他跟着抱怨说:“想见四郎真是太难了,我今天接着信就过来,不料你还是没在。”
黎锦哪晓得他接到信就来?也不好解释,只陪罪:“未能扫榻相迎,是弟之错。”叫老阿婆送上热茶点,又和程、徐二人说,“实是刚到家,前边万掌柜有事寻我,只得先过去了。恰好,今日腊八节,万掌柜送了一只聚味楼的烤鸭予我,九郎和徐郎君且留下,容弟请二位兄台烫酒喝。”
老阿婆忒机灵,闻言赶紧又送上炉子和酒。程九开了黎锦带回来的食盒,见里面果然放着两只黄澄澄的烤鸭,啧了一声:“聚味楼的烤鸭很难买,那万掌柜倒是大方,居然一送送四郎两只。”好奇地看过来,“不知道四郎是和他做的什么生意啊?”
徐知剪到底比他懂规矩,闻言斥道:“程九!”
黎锦看他一眼,笑道:“徐郎君不必如此,也非是什么不能打听的事。”她一边筛酒,一边说话,姿势优雅好看,引得二人都望过来,“九郎不是收到我送的烧鹅么?那是我阿家闲来无事,琢磨出来的新菜,前儿送我阿家去庙里,路上遇到万掌柜,请他吃了一块,他吃着味道与聚味楼卖的烤鸭相似,就央我将配方卖与他……今日去谈的,也就是这事。”
话说完,酒也筛好了,将碳火拨旺,她把酒放在碳炉子上慢慢烤。
老阿婆这时还剪了枝梅花送进来,她接过摆到一边,洒然一笑道:“‘雪中赏梅,围炉煮酒,沾二位郎君福,我今日也得几分读书人的意趣了。”
徐知剪对她颇有几分怜惜:“四郎原也是读书人,何言是沾我等之光?”
程九就直接多了,干脆利落地问:“那万掌柜没有仗势欺负你吧?”看向徐知剪,“他是不是那位的人?本以为他行事颇有章法,不想也是如此横行霸道。”
徐知剪也关切地看过来。
黎锦愣了一下,看来万掌柜背后是谁,确实是公开的秘密了,摇摇头,她说:“是我心甘情愿卖予他的,至于原因,”她顿了一下,抱歉道,“倒是不好说了。”
程、徐二人也心领神会,知道可能是事涉生意上的秘密,便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程九:“只要不是强买强卖就行哒。”
徐知剪则问:“四郎刚说送你阿家去庙里,这是为何?天寒地冻,庙里日子可不大好过。”
黎锦沉默,面上适时地显出一点悲戚,过了会才轻声道:“我阿公、阿爹、阿娘,都是这月里去的。”
程、徐错愕,忙忙道歉。
黎锦笑说不防事,但气氛总有点怪怪的,程九就放大招,在慢慢溢出来的酒香里,蹭到黎锦身边:“四郎还不知道为何徐大跟着我来到你家吧?嘿嘿嘿,”程九挤眉弄眼的,也是他长得秀气,如此倘不致于猥琐,但好看是称不上的,他说,“徐夫人在府里弄了个赏花宴。”
赏花宴,相亲宴啊。
黎锦妙懂,含笑一颔首,手一翻,翻出个杯子,放到徐知剪面前,给他倒上一壶热酒:“如此,倒要祝郎君好事将近了。”
徐知剪无奈:“四郎莫非也要跟着九郎起哄?”
黎锦又是笑,并不答他的话,只道:“徐郎君行事沉稳有度,弟还当兄已成婚多时,不意也蹉跎至今。”
其时连年战乱,这时代的大龄未婚青年远比其他时候多。
徐知剪面不改色:“未立业,安敢成家?”
程九在旁边拆台:“噫?竟是这原因吗?我还道大郎你真如坊间传闻,是恋慕自家已成婚的亲亲表妹,不愿意再娶他人哩。”还和黎锦说,“我根据传闻写了一个‘苦命鸳鸯传’的本子,四郎要看吗?”
徐知剪忍气,再忍气,发现实在是忍无可忍,倏地出手扣住程九的脖子:“程九,今日我掐死你算啦!”
程九哇哇大叫。
那一日,三人都喝得有点多,黎锦也是这时才发现,古代的酒不是不醉人 ,是以前她喝得不够多。
送程、徐二人离开的时候,黎锦恍惚似又看到了在现代的时候,穿越过来前一夜,她也是这样,和师兄师姐一起喝酒,本来是她去诉苦的,结果师姐先把自己喝得醉醺醺在那里哭。
黎锦都顾不上自己的事了,忙着和师兄安抚她。
今日这三人里,程九酒量最浅,他醉得也最厉害,走时还在嫌黎锦家的酒不好喝:“四郎。你等我,宫里有种酒特别好喝,你等我给你弄来,咱们再来个一醉方休。”又以此哄她,“我给你弄来了好酒,你且要让我写你的故事哦,放心,我一定给你写得惊天地泣鬼神,感天动地。”
黎锦:我谢谢你啊!
不管他发酒疯,只面瘫着脸和徐知剪说:“九郎醉得厉害,辛苦徐郎君了。”
说话时她还揖了个礼,孰料醉酒没把握好,这一礼揖得有点深,差点就往前栽到倒了。
一只大手扶住了她。
黎锦抬头,先对上的是一双幽幽黑的眼睛,然后是漂亮秀气的鼻子,俊逸斯文的脸。
这张脸放在现代,也该是个让无数粉丝疯狂的小鲜肉了。黎锦略一退后,笑微微:“又劳徐郎君扶我一把。”
她醉酒了,嗓音没有刻意压低,虽然酒意令她的声音添了几分沙哑,听着倒是又平添了分几娇柔。
衬上她如霞般的双颊,真是美若好女。
徐知剪从未怀疑过她的性别,饶是如此,他还是看得怔了怔,反应过来略有些不好意思,也是微微一笑,漫声说:“不辛苦。今日多谢四郎款待,他日有空,咱们再饮一场。”转头看了眼已经爬在车上哼哼的程九,他走近一些,轻声说,“今日来,实则是有事要嘱咐四郎,我知四郎心如赤子,虽身陷囹圄胸中却自有沟壑,当日四郎评九郎之书也甚令为兄佩服。只程九的母亲对他所望甚深,并不愿他为那些志异小说所吸引,他日九郎若还要缠着为你写书,能避且避。”
他说话时离得实在近,呼出来的气息混着淡淡的酒味,几乎要喷到黎锦脸上。
她硬生生忍着才没有退,只稍微避了避头,听见他又说:“九郎性子天真,其母却凶如虎,一定不要依他。”
黎锦:……
匆忙之间,她其实半懂未懂,不过见徐知剪言词殷殷,目光也十足诚恳,便点头:“我知道了,多谢郎君提醒。”
徐知剪笑笑,斯文君子笑起来,格外温柔动人。
黎锦垂头拱手,看着他转身,在车夫的帮助下爬上马车,坐定后把住兀自醉熏熏的程九,隔着帘子与她挥手。
天冷落雪,车辙在路上留下很深的一道痕迹。
黎锦站着未动,身边忽而多了一行人,她回头:“嬷嬷来了。”
冷风一吹,她其实头痛更甚,酒意上涌,让她想呕。
她硬忍住了。
姜嬷嬷看着她。
面前的女子,一副男装打扮,衣帽翩飞,神色平静磊落,一如当初她在皇后宫里初见淮安候时的样子。
那时的淮安候也是这样,穿着男子才会穿的将军服,亭亭立在皇后面前,神色淡然平静、气度从容。
一点也不像是从尸身血海里杀出来的女罗刹。
皇后问:“将军不喜红装?”
淮安候说:“我喜这身衣服予我的自由。”
自由……姜嬷嬷心下冷笑,她微微昂了昂头,说:“与男子对饮半日,娘娘似乎忘了自己王妃身份,有些逾矩了。”
黎锦垂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