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现下的打扮，在皇帝眼里，离女子的柔软与婀娜实在是相去甚远。
当然，他也并不会因此同情自己儿子什么的，正妃悍勇一些，能干一些，那非但没什么，就这时候，简直于江山社稷有益！
至于男子喜欢柔软和婀娜的女子，侧妃、小妾，多找两个就行了嘛。
他是突然替黎锦担心，眼看她从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几月未见，就折腾成这副男人婆样……皇帝是怕她在自己儿子那失宠太过，到时候连嫡子都难有一个，那就让人脑壳疼了。
黎锦完全不知道皇帝的想法，她听出皇帝话里的调侃味，知道他并非是想责难，就大胆地反问了回去：“陛下当妾是男子耶，是女子耶？”
皇帝果然没生气，还颇有兴致地倾了倾身子：“男子当如何，女子又当如何？”
黎锦特别沉稳地答：“百年战乱，帝国元气大伤，若为男子，臣当竭尽全力，为陛下为万民谋种田之技，使天下仓廪充实富足，使世间万民不惧饥荒。”
“若为女子？”
“若为女子。”黎锦说着跪了下去，“陛下不过多一庸碌儿媳，或深陷于内宅庭院，或湮灭在脂粉之间。”
皇帝：……
他慢慢坐直了，看着她。
他本意原是调侃，是想黎锦能意识到她还是个女娃，别以为他让她待在这乡下地方就可劲造。
可从黎锦的话里，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儿媳妇，也许根本就不屑晋王妃的身份。
皇帝表情严肃了：“黎氏，可是想要效仿淮安侯？”
淮安侯以女子之身封侯，可以说是旷古绝今。当初封她为侯时就有人担心天下女子群起效仿之，自此不思安于室，而妄图操控台前，到时牝鸡司晨，则江山危矣。
皇帝本不大在乎这种论调，可如果黎锦真要效仿……
一念未起，皇帝听黎锦又说：“淮安侯英勇果敢，智计无敌，非等闲可比，妾自也不敢效仿之。只是陛下当知妾出自黎氏，妾之生母柔顺贞静，不栉进士，昔年带妾逃生于此，教妾启蒙，带妾做稼穑之事，虽百般艰苦，却是妾此生最为愉悦之时。”
她深伏于地：“妾不敢妄议娘家，亦不敢妄议晋王，只是妾嫁入王府，因识人未清做下蠢事，为殿下厌弃，心甚惶恐，日夜难安。幸得菩萨点化，陛下和皇后娘娘开恩，允妾来此地为晋王祈福，效农神事稼穑，日日辛劳，心竟得了安稳……因此，陛下若能恩准，妾愿一生以杜四郎之身深居于此，为陛下为万民寻求粮食增产之法，所求，不为做官，不求封侯，只求俟后晋王殿下荣归，能留妾一命。”
她说着，像是怕极了似的，全身战战。
皇帝……他无语，半晌一拍桌：“荒唐！你乃堂堂晋王妃，是朕亲手所赐，即便初嫁时行为有失，那也是受人盅惑，与卿何干？晋王非残暴之人，卿，多虑了。”说罢摆摆手，“快起来罢，你现下是有大功之人，若被人瞧见，还当朕欺负你了呢。”指着她笑骂一声，“平素瞧着你颇为聪惠，怎在此事钻牛角尖？”
黎锦只得起来，微抬的脸上，满颊通红，满眼是泪，她不大好意思地抹抹脸，用皇帝能听得清的声音嘟囔道：“怎是妾多虑？陛下有所不知，殿下出征之时可是跟妾说得清清楚楚，待他回来，要亲取妾之狗命，为此妾真是日日惶恐，夜夜难安呢。”
皇帝听闻，好气又好笑，点着她：“你呀，胡思乱想！晋王可不是个能委屈自己的性子，若真厌弃了你，可不会忍你到出征回来。”
好吧，再说下去就过了，黎锦做出勉强信服的样子，皇帝松一口气，赶紧转移话题，却也是试探性的：“以前竟不知，你养在深闺，还会种田。”
黎锦微微抿了抿唇，腼腆道：“妾也不知，妾竟会种田。”她说着偏了偏头，脸上浮现出一股子说不出是迷茫还是欣喜的情绪，“来到此处，我似是自然而然就知该如何做，该怎么做。”
“难不成真是菩萨点化？”皇帝深思。
黎锦摇头：“妾倒是觉得，妾兴许天生乃食种田饭之人……若陛下信我，愿意帮妾搜罗天下农书，妾定能做到更好。”
她倒是自信，皇帝被她说得笑了：“可知天生食种田饭之人乃是何人？好啦，卿若有决心，农书而已，朕允了，待朕回转就着人予你送来。”
黎锦连忙行礼道谢：“谢陛下！”
皇帝略感慨：“若卿真能使天下仓廪充实富足，使世间万民不惧饥荒……是朕要谢卿。”
黎锦倏地睁大眼：“陛下？陛下是允妾以男子身在此……”
“嘘～”皇帝食指抵唇，轻笑道，“朕可什么都没答应你。”摆摆手，“下去吧。”
黎锦不大甘心，还想跟皇帝说点什么，抬头一看他脸色，瞬间乖乖行礼退下。
退出来后她站在廊下默了默，回忆了下，确定自己应该没有什么失误的地方，才提步离开。
看在外人眼里，就显得她还有话没讲完一样，走得不甘不愿。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看了眼她离开的背影，拂尘一甩，进了内间。
皇帝撑着额头懒洋洋坐在那，待其见完礼，忍不住问：“黎氏方才与我说，她怕晋王回来后对她不利，愿意永留此处专事稼穑，你觉得，此话有几分真？”
大太监问了黎锦的对答，回说：“陛下召见王妃娘娘时，奴婢倒是打听了一些。听说王妃娘娘在此处种地兢兢业业，恨不能日日守在田间地头，不似应付。”说着他还笑了一下，“陛下不是曾向侯爷要了两名女卫来伺候王妃？如今她二人就在府上，陛下若想，不如召来一问。”
皇帝想了一下，点头：“罢了，你去安排吧。注意小心着些，莫让人多想。”
虽然皇帝要大太监小心着些，不过黎锦的院子就这么点大，皇帝突临又是大事，哪个不关注？
所以当天夜里，黎锦忙活完准备休息，正脱了衣服要上床时，秋葵突然跪下说：“郎君，奴婢有一事想禀告娘娘。”
秋葵已经有段时间不叫她“娘娘”了。
黎锦静了静，抬头看着她：“你说。”
“奴婢……亲眼见到素白与点红去见陛下，她们，过去时着意避了人。”秋葵说“着意避了人”时声音压得很轻，一副抓到人家尾巴想告人小状又不想让觉得她是在告小状的样子。
黎锦看着秋葵，这丫头不多话，存在感很低，她以为，她和素白、点红相处愉快。
现在看来，倒也不是。
她没有即时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问：“你是怎么想的？”
秋葵开始没作声，只垂着头跪在那。
黎锦就也不说话，过了会，她听见她说：“传说淮安侯爷颇得陛下信任，姜嬷嬷等吃不了苦，自请离开，娘娘身边便没了外人……陛下把素白与点红分派过来，明面上说是保护照顾娘娘，实则难说不是想在娘娘身边埋两颗钉子……娘娘做事率性，向来也没有避着她们，我担心……”
“你担心，她们会和陛下说与我不利的事？”她说话太过温吞，黎锦实在受不了，替她把话说完。
秋葵点了点头。
黎锦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其实有点理解秋葵今日的做法，大概或许，是觉得素白和点红过来，占了她的位置，让她有了危急感吧？
事实上，黎锦也确实是挺喜欢那两人的。
到目前为止，她没有坦露任何野心，所做的事，除了女扮男装要特意瞒着特定的一些人外，没有任何能避讳于人的。
秋葵也未尝不是不明白这点，但她还是说了，既说出来，那就是想要看看她的态度。
想到这里，黎锦捏了捏眉心，尽管很累，但她还是拿出耐心，先把秋葵扶起来，而后说：“秋葵，我知你担心我，然我不认为我之所为，有需要避讳于人者。素白与点红，不论她们来我身边是有何目的，明面上，她们是来保护照顾我，那我就只当她们是来保护照顾我……别的，我们管不着，也不能管。”她温柔地看着她，问，“你明白吗？”
秋葵微微一振，垂头：“奴婢明白了。”
黎锦欣慰，摸摸她的头：“不早了，去休息吧。”
把秋葵打发走，黎锦又独自坐了会，才轻轻啧了一声，关灯睡觉。
次日夏收，天未亮就有人顶着星光下田割稻抢收。黎锦也起了个绝早，潘十八等已经等在门口了。
分开人手，分派工具。
皇帝这回过来，非常大方地又给黎锦带了一批她曾经订做的镰刀，有潘十八加上皇帝的人，黎锦自己都不用下地，五亩田的水稻，不过半日就割完了。
皇帝醒来时，稻谷正陆续搬去晒谷坪脱粒，这时候没有半机械化的脱粒机，所有稻谷收割回来后，都统一搬去村里的大晒谷坪，然后让人拿着扎好的稻束，在大黄桶里不停拍打。
真，纯手工。
即便如此，在这么多人齐心协力下，天公又作美，三天后，黎锦头一回用现代技术在古代种田，得出的水稻产量出来了。
平均下来，亩产五百余。
上了五百斤，好歹有现代的一半产量，黎锦虽不大满意，却也多少松了一口气。
这说明，她的思路是对的。
把结果恭恭敬敬递给候在一旁的司农令，司农令手脚都在微微发抖。
好不容易平息情绪，飞奔过去呈给皇帝。
彼时皇帝正坐在大阳伞下等着，他一边等一边还慢悠悠跟身边人说话，拿到司农令呈上来的结果，他眼睛一扫，拂袖惊起：“此结果……可是当真？”
举座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