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亲自又站到称前重新过称,得出的结果是,亩产又重了两斤。
嗯,无关大局,但也够让人欣喜的了。
皇帝被他带来的人围住:“如此等高产种田之法,若举国推广,则国再无饥荒之忧!”
“陛下当找出此田农夫,请其出山,面授其技。”讲这话的人,说着还瞥了黎锦一眼。
黎锦:……
她懂那人的意思。
她的真实身份,在场除了皇帝及其亲信,包括徐知剪都不知道。所以黎锦那套“到了田里自然而然知道田该怎么种”的说词,就完全糊弄不了这些自认眼明心亮、看透一切的朝廷命官。
这些天,他们虽然也惊叹黎锦田里的水稻与众不同,虽然徐知剪以自己蹲守十来天的经历保证那些稻谷妥妥都出自黎锦亲手种植,可那些人听完黎锦的来历(自是编的),又看看她的年纪,都不相信那些种田的办法是她想出来的。
他们更倾向于相信,她背后另有高人指导。
有高人,那肯定是想直接和高人对话啊,所以在等稻谷晒干的这些日子,他们明面上应和皇帝和徐知剪,背地里可没少朝黎锦套话,明的暗的哄的逼的,什么方法都有。
这会更是直接在皇帝面前上眼药了。
黎锦当没听懂,反正最后怎么样,皇帝说了算。
皇帝……皇帝假装没听到,因为他还不及答,就听到司农令来了一句:“臣近来于附近走访,此五亩田虽登记在册为中等田,实则自村里新修水库后,用水不缺,加之今岁陛下改元祭天,天命所归,风调雨顺,不独杜郎君此五亩田产量奇高,便是村中其他人家的稻谷,也各有增产。”说着,把他刚刚从手下手中接过来的其他人田里亩产的数据呈给皇帝。
司农令尽管很兴奋,但头脑难得还保持着清醒,别人只关心新的种田技法,关心高人,他却已默默关注上了其他。
刚刚说话的人,也都安静下来。
黎锦静静搁那看着。
老实说,这一刻,她对这位已有些老迈的司农令大人有些高看,毕竟能想到这些,他也不算太外行。
难怪能被皇帝委掌农事,还带到这里来。
皇帝看完,情绪也稍微平静下来,但司农令的话还是让他很高兴,着司农令:“详查。”
司农令拿到的数据也不全,主要是因为皇帝看重黎锦田里的产出,所以不管是脱粒的大黄桶还是晒谷坪的晒谷场,都优先给了黎锦这边用。
当然,也因为她这边人手足,进展也快,谷子晒出来了,那头其他人的都才只开个头。
即便是只开个头,大概的产量也能估算出来了。
就拿庄头家给黎锦管的那片田来说,他是照往常办法种的早稻,现下只收了半亩中等田的稻谷,晒干去除茅草杂质,一称重有一百来斤。
半亩一百来斤,一亩地就有差不多三百斤了,跟黎锦的虽然比不得,可是也已经是超过往年上等田的产量。
如若大家田里的产出都差不多有提升,那很明显,水库和水渠的修建起了大作用。
如修个水库挖一挖水渠就能令中等田变成上等田,只此一方法推广,则在全国能提高多少产量呀!
比起黎锦云里雾里讲不清来处的种田细则,修水库和水渠到底简单许多,而且会盘算的人很快已经想到,如若全国推广此法,那投入的人力和物力……嗯,又是一笔好油水呀。
大家心头瞬即又火热起来,当即有聪明人站出来建议:“原先帮忙收割的,应分派各家,以加快进度。”
皇帝没意见,准了。
眼看着黎锦这还是一点也不受重视,皇帝倒是把她叫到身边,安抚说:“卿年纪尚幼,他们有所质疑实属正常。”要她别灰心,好好种田,继续琢磨种田之技,皇帝这里记着她的,且一定会给她奖励。
反正好听话讲了一堆。
黎锦倒是不大在乎别人的质疑,有质疑也正常,真全盘接受,她就要怀疑众人的知商了,进而怀疑这个帝国能不能稳了好么。
她唯一遗憾的是,自己盘算着利用这次的事,让皇帝同意自己和晋王和离的谋算怕是要落空了。
她暗戳戳叹口气,看一眼离开的众人,向皇帝施礼道:“小民谢陛下信重。只小民所为不为奖赏,非图其他,所为不过此后不再受饥困之苦罢了。此处事了,田间新插秧须得人管,还请陛下容小民暂且告退。”
皇帝看她一眼,摆摆手。
黎锦还真不是推辞,此时田薄,并不是光有水就够的,晚稻秧插下去,得即时施肥。
怕肥力不够,黎锦把所有的早稻稻杆都撒在田里当肥料,记得当初她这么做的时候,包括司农令在内的人都觉得她在胡闹。
村里其他人更是舍不得——稻草可是好东西,能烧火,能修葺屋顶,能铺床,还能喂牛……在物资贫乏的现下,稻草是个好宝贝,如她这样随意埋进田里当绿肥,无异于败家子所为。
黎锦以早稻草做底肥还觉不够,又把家里收集起来的兔子粪,以及一大缸由鸡蛋壳、大豆等一起发酵做成替代版的氮肥都搬出来,施肥。
早稻没赶上,有这些东西,晚稻就这五亩地勉勉强强够了。
只好病虫害控制好,晚稻收成应该能更好。
黎锦已经在畅想晚稻再给人以惊喜,那头人还在忙着村中其他人种的早稻。
徐知剪一直被司农令等拖着,待忙过了才发现杜四郎不在。
他过来时,黎锦正带着秋葵在施肥。太阳很烈,她戴着斗签,以他的身高只能看到她小巧精致的下颌线。
她做事素来认真,大缸子里不知道是用什么攒出来的东西,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冲鼻的气味,秋葵都在旁边呕呕呕,她却是做得极认真,仿佛没闻到那些味道似的。
徐知剪走过去还未说话,即被那冲鼻的气味熏吐,捂着鼻子跑去一边。
黎锦抬起头,斗笠下,她笑得眉眼弯弯:“大人请稍候,待小民把它们撒下去。”
她把那缸臭烘烘的东西撒去田里。
“你那是何物?”他捏着鼻子问。
“肥料呀。”她答。
瞬间徐大人就想到茅厕恭桶里的东西,又吐了一场。
黎锦见状笑笑,快手快脚把肥料撒在最后一块田里,然后洗干净缸桶和长柄勺盆,把自己也洗净了,让秋葵带着东西先回去,她就和徐知剪坐在屋前廊下的阴影里,看金黄褪去的稻田披上新绿。
烈日如熔炉,风里都带着烫人的热意,徐知剪看着她脚上简陋的草鞋、透湿的沾着泥水的裤脚、以及汗湿的额发。
他想起初见她时,她谈吐温文,举止有礼,虽衣着简陋一介商贾身却不失雅静君子之风。
那时再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成为一个民夫,甘之如饴待在此处以种田为生,为乐。
他问:“四郎方才抛洒者乃何秽物?”
她说:“非秽物,乃是我自制适合稻谷之肥。”她侃侃而谈,半点亦无保留,“乃用蛋壳、霉变大豆、果皮等物,储于大缸酵发而成……详细方子我有手书,大人要吗?”
徐知剪看着她:“四郎竟就这般告知于我?”
“不然要如何?”她微偏了头看着他,眸子清亮、温润,赤诚纯净有如赤子,“大人乃是一方父母长官,于民有利者,为何不能告诉大人?”
徐知剪:……
他又想起那会大家笑程九写那些杂书是为无用时,独她声音清脆地说“传以道,授以理”。
明明她的种田之法,堆肥之技,完全可以作为她的晋身之阶,她却如此毫无保留地告诉他。
他刚刚还嫌她臭,与秽物相处自然。这一刻,却顿觉自己浅薄,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四郎,可愿随某一起出仕?余不敢保予你一生富贵通达,却敢言,但有徐氏在,有徐知剪在,定能保四郎尽展所长,尽施你才!”
这下轮到黎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