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看着她爹离开,没什么表情地坐在那里。
秋葵进来把灯拨亮了一些,跪坐在她身边:“娘子,再给你做点吃的送来?”
黎锦面前的饭食都没怎么动。
“不用。”她回过神,看着面前的丫头,“你吃了么?”见她点头,就说,“吃了便早些休息罢,明日可好好休息一天,不用起那般早。”
禾田里最繁琐最麻烦的工作已经做完,余下的,就看天由命了。
确实能好好休息一天。
秋葵并没退下,她顿了顿,问:“娘子,二爷是认出来了?”
黎锦微微颔首:“约摸是。”
“是不是奴婢……”
“和你无关。”黎锦叹气,现在再想,她爹还在田边看到她时神色就有些微妙,联想到他走时说的那句话,应该是他听到什么风声,所以特意找过来的。
而且,那回在聚味楼门口她跑出去见他,当时他或许是真没认出,后来,慢慢慢慢,总会回过神的。
毕竟因一只烤鸭而送人大礼的事,实在太不经推敲了。
她是他亲女,再易容,当时不敢想的事,过后总还是会想到的。
黎锦把这些分析给秋葵听,末了淡声说:“他既认了我小郎君的身份,想来,也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我在这。”说着她看着秋葵笑了一下,“日日跟着我下田,不觉得辛苦?阿爹发现了,不用再这般劳累,岂不更好?”
秋葵摇头,轻声说:“现下我知娘子想做什么,我想娘子能成。”
至此,秋葵是真信了自家娘子确实受过菩萨点化,那既是菩萨让做的事,料是对娘子好的。
她自然要全力支持,也不想半途而废。
黎锦完全没想到秋葵是因为她扯的谎信了自己,她还当她跟着种田终于觉悟,看出她这是在做利国利民的大事,心里赞她聪明有眼光,忽然问:“秋葵,设若有一天,叫你去给人当先生,你可愿意?”
秋葵惊愕,旋即摆手摇头:“娘子说什么呢,奴婢怎能给人当先生?奴婢……统共才识得几个字,读了几本书,娘子莫要开玩笑了。”
而且,说的是她们身份露馅的事呀,娘子怎么扯到这了?
黎锦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字认得不多,可以接着认,书读得少也可以接着读……等闲下来了,你和娃娃,也一起练练字,读读书吧。”
先前听程九说,皇帝有意开科取士,虽然在很多人看来,这次开科取士,取的人都将被派去做监蝗使,是坐冷板凳毫不显眼的人,但在黎锦看来,这已经是变革的信号了。
而且说监蝗使不重要的人实在太天真了,只要这个国家仍以农为本,只要农业仍是发展的重中之重,和农田、水利发展一起做的监蝗使,就一定不会是个冷板凳!
皇帝有意想改变世家垄断人才的现状,是很多人的机会。
黎锦搞宫斗权谋不行,但适当的时候,在有些事上做一做推手,她还是很乐意的。
但前提是,她得有自由。
今日黎父的到来虽令她意外,可结局,似乎并不坏。
收回漫无边际的思绪,黎锦听到秋葵犹豫着点头:“奴婢悉听娘子安排,只是给人当先生一事,娘子莫要乱说,传出去,奴婢固然会被人耻笑,娘子……怕更是要被人误解,以为娘子不敬师者。”
的确,历朝历代,还没有奴婢给人当先生的哩。
黎锦倒有些期待。
不过现下说这些还太早,黎锦歪了一下楼,也不多谈,叫人把潘十八叫来,让他安排人:“去瞧瞧先前来做客的那位郎君在何处落脚,看看就好,不用惊动他。瞧明白了,回来禀报于我。”
潘十八这回过来,穿得整整齐齐的,恭敬应说:“喏。”
很是重视地派了个曾做斥候的兵士跑出去,没多久回报说:“那位郎君住在造纸坊程家工坊里。”
程家工坊,是程家为监工的家主人建的房子,住宿环境算是他们这最好的了。
黎锦点点头表示知道,没有二话。
秋葵看她淡定,就也平静下来,夜间黎锦日常记录一天的工作情况,她本来是想做点针线活的,想到黎锦说的话,又默默放下针线,拿起桌边一本书。
黎锦看着,递给她一叠纸,又给了她一支笔:“但有不识者,只管来问我。”
等造纸坊建成,条件再好一些,黎锦会找程家帮忙介绍一两个教书先生,定个小目标,她这附近的孩子,都得把书读起来。
前世和她奶奶斗法斗多了,让黎锦养成了个好习惯,那就是做事不要心急,心急难求成,一步一步,慢慢来。
记完日记,黎锦心也定了,又看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觉得无有遗漏,才洗手睡觉。
次日黎二郎没有出现,黎锦也没去找他。
田间工作告一段落后,她工作的日常就是早起去地里看棉花麦子,这两者长势都不错,只是麦子地里肥力不够,得追肥;然后棉花还起了虫害,是常见的棉铃虫。
也是黎锦最近精力主要在禾田里,对棉花地关注减少,以至她发现时,棉铃虫都有些严重了。
没有药,黎锦只能用笨办法,带着秋葵去砍了杨树枝,扎成把插在棉田里,一边用物理方法驱虫,一边掐枝打叶,凡是发现有虫害的枝叶通通去掉,实在长得多的,就整棵移除。
幸亏她运气不错,发现虫害后一直没下雨,天气持续走高,棉铃虫喜温喜湿,高温有利于黎锦除虫。
连着几日,她都专注于除棉花的虫害,顺便,又除了一波草,给麦子施了一些蚯蚓土的肥,忙忙碌碌,倒把她爹黎二郎给忘了。
她忘记,黎二郎却没有。那天从黎锦那离开后,他睁着眼睛枯坐了一夜,天未亮就叫人套车说要回京。
他来这里,倒也没有别的事,对外的说词是在家待得苦闷,想外出散散,恰遇程家车队,就非要跟着一起出门。
黎程两家,内中颇有些纠结,他以黎家二郎的身份硬要跟来,没人能拦得住。
来了后,他想走,连借口都不需要找,一声叫走,同样也没人能挡得了。
黎二郎在京中众人眼里存在感很低,大众对他的印象普遍是忤逆、无能、无用。他要回去,程家带队过来的人也只叫了从人来问:“黎二郎君昨日来后,可有去过甚么地方?”
从人答说:“黎二郎君到后闲走了几步,天将暮时在村口遇到杜郎君,在杜郎君那用了饭食,出来时并无甚异样,也不知何以今日一早就要叫走。”
问话的人扣着桌子啧了一声,嗤笑说:“杜郎君素来清苦,莫不是叫其吓着了?”挥挥手,让人送他先回去。
黎二郎要求达成,爬上车就走,路上闭目垂眸,一言未发。
进家门时也甚是平静,还知道要先去黎夫人院里问安。
黎夫人板着脸问他:“不是说要外出散散,何以一夜便回了?”
黎二郎恭顺答说:“儿一到地方,差点踩着长虫,深感惧怕,便着人先送了儿回来。”
当时天色已晚,黎家众人俱在,闻言黎三郎等人掩嘴偷笑,黎夫人面色铁青,还未说话,黎司徒一茶杯砸过去,骂:“一长虫便能将你吓退,能成何事?”
让其“速滚!”
连带着一同在房内的姜氏也吃了挂落,夫妻俩狼狈回房。
可能是久未挨过如此斥骂,进门时黎二郎君腿还软了一下,性子软成这样,二房院内下人尽皆叹气。
姜氏到底维护丈夫面子,把人都赶了出去,亲自服侍其更衣。
却不知,人都走后,黎二郎面上惭色一扫而空,他紧紧地用力据住自家夫人的手,流泪道:“阿姜……小四……找到了,我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