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更替、生老病死,在向阳村村民的心里,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死后,人的魂魄会被小鬼带走,在阴间辗转后,再转世超生,也是自然不过的事情。好人再投胎为人,做了恶的,来世就可能成为畜生,这就是因果报应。而那些冤死的,意外夭折的,阎王爷就不会那么轻易收他们,因而他们的魂魄会流连阳间,有时也会用他们特殊方式给阳间的亲朋传递信息,以表达自己的冤屈。
因此,向阳村人对身后事也是极其重视,特别是在清明时节,人们会用竹子和白宣纸做成精致的灯,插在坟前,名为“上灯”,希望逝去的人早一点投胎转世,不要再打扰在世亲人的生活。每年的清明晚上,专门埋死人的小崇山上,满山遍野都是星星点点的灯光,与山对面的万家灯火遥相呼应。江树良在家门口就能看到小崇山的全貌,江月和江城起初对这一景象非常好奇,江树良就给他们解释着人世轮回,以及人们与阴间世界的交流方式,这些话也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孩子们很感慨,这阴间的人比阳间的人还多啊。江树良没有接他们的话,心里只是默想,大概人转世投胎之后就不再待在那个地方了吧,应该就是新的开始了吧。
江树良还完欠债的第二年清明,小崇山上多了十来盏灯。这十来盏灯做的格外大和精致,也许这并不代表更多的追思,而是因为更多的恐惧、遗憾和不安。这些恐惧和不安已经笼罩在整个村子上空有小半年时间了。自从小崇山上多了这十几座坟冢,人们都不敢靠近这里,因为这些新添的坟冢属于十来个半大孩子。按照老一辈的说法,这些孩子太冤了,有冤屈就有鬼魂作祟。江月尤其害怕,因为死掉的这十来个孩子大多数都是她的同学。这小半年,她常常做噩梦,半夜惊醒后大呼小叫。江树良和高凤英也被折腾得神经衰弱,他们一想起小半年前的那个傍晚,也不由得倒吸凉气。
东南沿海省份时常有台风侵袭,然而,入秋之后,台风就越来越少了。可是上一年的十月却是那么反常,台风“姑获”姗姗来迟。台风的风眼并未从向阳村过境,但扫过的尾巴,风势依然强劲。
村民们无所事事,三五成群的聚在村中的小卖部。一群人正在围观另一群人打麻将,剩下的则望着越来越大的风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们聊着天只是为了遮掩心中的焦虑,他们心中惦记的是在青山乡初级中学上学的孩子们。
向阳村的孩子们上初中不容易,需要乘坐渡船,到水库对岸,再换公交三轮车,才能到达学校。所以,向阳村的学生们是青山初中唯一的住校生。按照惯例,每周五,他们放学后,就会搭乘渡船回来,而台风“姑获”来的这一天正好是周五。
江树良也在高凤英的敦促下,拿着雨伞去迎一迎江月。江树良依稀记得,那一天,有个捣蛋的孩子撞翻了麻将桌,气得旁边的大人们哇哇大叫。其中一个人说,你这臭皮蛋,还不快回家找妈妈,知道这个台风为啥叫“姑获”吗?这是一种会抓小孩的神鸟,专抓你这样的捣蛋鬼。 后来,台风“姑获”夺走了十几个孩子的生命,人们又想起那天说神鸟的那个人,人们都怪罪他乌鸦嘴,他很委屈,他说他也是从电视上看到的,要怪就怪电视台啊,电视台为啥给这台风取这样一个名字啊?
噩耗传来的时候,小卖部的家长们已经处在深深的焦虑中,因为按照以往的经验,孩子们早就应该到家了,可这一天,眼看天已擦黑,还不见人影。后来,村口开始嘈杂起来,有人跌跌撞撞地往小卖部跑,有人在大声呼号。待人们搞清楚发生什么之后,都似疯了一般冲进狂风暴雨里。人们奋力地往水库码头跑去,当他们看着被台风卷起的骇浪,都傻了眼,平日里被群山环抱,平和如镜的水库展现着从未有过的癫狂。大人们原想着,落水的孩子们也许还在水中挣扎,如此,即使不会游泳,也要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拉他们一把。可是,此刻,除了黑沉沉的波浪,哪里还有孩子们的影子。有人大声问道:“人呢?人掉哪儿了?”这时才有人答到:“没了,都没了,船都沉了半个小时了。船老大游到岸边,大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回答,彻底击碎了人们的心里防线,有人瘫软在地上,像是被雨水浸泡的泥土;有人疯魔了一样要跳进水库里,一些人不得不拼命地拉住他;还有些人冲进码头的休息室,把奄奄一息的船老大拖拽起来,大声地质问着:你这杀千刀的,你怎么把船开翻了?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怎么不去死呢?
江树良还比较清醒,他问船老大,船上都有谁?可是船老大也似被这变故抽走了灵魂,像个傀儡一样,只顾着摇头。当江树良跑回村委,拨打了报警电话的时候,离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个把小时了。
警察来了,打捞队来了,医生来了,领导也来了,大家忙活了一整夜,一具具尸体陆续被打捞上来,在码头的水泥地上胡乱地摆放着,周围是嚎啕大哭的家人们。有人拿来破凉席,想要给尸体盖上,那些家长们小心翼翼地去除掉凉席上的毛刺,生怕这些毛刺扎到孩子们娇嫩的皮肤。多么漫长的夜啊,长到让那些家长们觉得已经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当十几具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江月的影子,高凤英先是跪地恳求打捞人员,再下水搜索一次,见打捞人员无动于衷,便要往水里跳,人们正奋力拉扯着,忽然有人扒开人群冲到江树良和高凤英面前说,小江月没上船,小江月人还在。
原来是江树良的四姨,看风雨太大,便到学校里把江月接到自己家里去了。可是不巧的是台风吹断了四姨家的电话线,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四姨才借用邻居家的电话,给向阳村委打电话,报了江月的平安。而好巧不巧,这一夜向阳村发生了骇人的沉船事件。
江树良和高凤英似乎是和阎王爷搏斗了一整夜,最终以他们的胜利而告终,于是身心俱疲,瘫软在地上。此时,水面回复了平静,倒映着绵延的山峦,山势是柔和的,映在水中,像团团深绿的棉花糖。这可爱的棉花糖,现在看来,更像是深水中可怕的水藻,仿佛能缠住一切落入水中的东西。
沉船事件就像个丧钟,敲得震天响,才让县里注意到了这个隐蔽的小角落。丧钟实在是太难听了,不能让它一直响着,多晦气,多闹心啊,更不能让外人听见了。外人听了这丧钟,谁还愿意来县里投资发展呢。
很快,另外一件事的声响便掩盖了丧钟的声音,也冲淡了人们心中的悲痛与哀怨。县里决定,修一条从向阳村通向山外的公路。有了公路,向阳村的村民们就不用再乘渡船出村了。
公路项目开工后,赶来帮忙的村民络绎不绝,没有人像当年反对造水库那样反对修公路。有些人只是来帮忙一两天而已,或是出于对死了孩子的家庭表达惋惜和支持,又或许只是迫于舆论的压力。因为人们都说:“死了的孩子就在天上看着,谁不参加修路就是良心被狗吃了,都会被这些孩子看在眼里,回头来讨要说法。”不管你信不信,这些话听了,都会有心里负担。向阳村就这么小一个熟人社会,舌头底下是真会压死人的。
有一些人,一直在工地上帮工,他们大多数是死去孩子的家人,另外还有船老大和江树良。
修公路让船老大有所释怀,尽管他心里明白,一旦公路修通,渡船就会被淘汰,他也会失去工作。但失去工作,总比沉浸在内疚之中要好一些。
修公路也让江树良欣慰。沉船事件让他心有余悸,沉船后人们的流言蜚语也让他心中膈应。人们是这么说的:“这事也不能怪船老大,他管得了渡船,他还管得了天嘛?要我说,这事只能怪这水库,当初那些造水库的人,一个比一个积极,现在看,怎么样?造孽了吧?”
“造水库的人”这个称呼让江树良敏感的神经做出激烈的反应。这个称呼曾经伴随了他很久,同时也很久没有人提起来了。他不知道说这话的人们是不是特指他,但他自己已经被自己钉在了罪恶柱上。“是啊,当初造水库,就属自己最积极,自己是不是成了刽子手?间接导致了这十来个孩子失去了生命?”江树良这样想着,“倘若江月也在这些孩子当中呢?”想到这里,他又不敢往下想了。
在这些修路的人中,江树良和船老大似乎成了异类,他们不似那些死了孩子的村民,心中没有丧子的悲痛,但又有他们没有的、难以言表的内疚。这些内疚折磨着人的心,同样痛苦不堪。特别是船老大,他试图和这些家长套近乎,尽量多干点活,以分担别人的辛苦。可是家长们还是冷眼相待,见船老大过来,就会有意无意地背过身去或是干脆走开了。江树良安慰船老大:“别放在心上,时间长了,人们走出这桩事儿,就会好起来的。”船老大说:“我不怪他们,是我造的孽,他们惩罚我是应该的。”
要修一条从向阳村通往外面的公路谈何容易。原西乡公社的盆地被水库淹没之后,向阳村就成了水库尾子里与世隔绝的一个小山凹。这条公路需要穿过几座高高的山岭,才能连接到已建成的乡道上面,如此,这个孤岛才算与世界连通了。
山岭并不算高,但坡度陡峭,公路要到达山顶,需依山势盘旋而上。许多地方甚至不得不来个一百八十度大回环,然后继续朝反方向爬坡。到了山顶,再继续以先前的方式曲折向下,直至山脚。如此九曲回肠,形成了二十四个弯道,于是村民们后来就把这一段公路叫做廿四弯。
廿四弯公路的施工线路穿过巨石的时候,需要爆破。爆破手先在巨石上钻几个小孔,填入炸药和雷管,一声巨响,碎石飞溅。帮工的村民们喜欢看这热闹,凑近围观,看爆破成功,便跟着欢呼雀跃。
爆破手请江树良和船老大帮助维护秩序,将围观的村民阻挡在安全距离之外,以免被飞石所伤。鉴于船老大与村民们之间的关系,这成了尴尬而费力的工作。船老大的语气不能轻也没法重,左右为难。村民们不理会船老大的指挥,只管往前凑,想看个究竟。船老大出来阻止,就会招致村民的呵斥,藏在心里的积怨便借势爆发。船老大不敢还口骂回去,只能忍气吞声,节节败退。每每在这样的情况下,就需要江树良出面打圆场,替船老大解围。
尽管江树良和船老大尽力维持秩序,但还是阻挡不了悲剧的发生。在完成当天最后一个爆破点的工作时,爆破手着急忙慌地赶进度,想抓紧时间干完之后,趁天黑前赶回青山乡的家里,老婆在家等着他吃饭。这一对新婚燕尔,正处在水乳交融的蜜月期,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这几日,男人到向阳村工地上工,有几天没有看到妻子了,这会儿,心思早就飞到大山外面的家里去了。当他把剩余的所有的炸药都填入石孔,并启动爆破的时候,孰不知围观的村民还在与船老大,拉拉扯扯着不肯离开。
这一炮劲儿可真大,震得山崖塌了好大一片,扬起的尘土瞬间吞没了在场的所有人。人们只觉得脑袋似被重击了一般,嗡嗡地响个不停,耳膜像被针扎一般的疼痛。人们在漫天扬尘中跌跌撞撞,扶着身边触手可及的一切物体,懵懵地怔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待扬尘慢慢散去,人们才开始左顾右盼,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忽然,听见有人开始高声尖叫,伴随着人群骚动,人们纷纷把目光转向一堆碎石,以及碎石堆下露出来的人脚。
“不好,有人埋下面了!”有人冲上去,用手扒拉着那一堆碎石,其他人也跟着上去帮忙。碎石锋利的边缘将村民的手划出道道血痕,可没有人在乎;当碎石刨开,露出船老大的脸时,也没有人再去顾及往日的恩怨。
人刨出来了,但人也没了。船老大的后脑勺被大石块砸出一个坑,当时就没了性命。人们都被这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一个个瘫软在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看着人的生命就这样轻易地流失了。
“下面还有人!”人们这才缓过劲儿来,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刨挖碎石。压在下面的是江树良和另一个村民。村民被江树良和船老大护在最下面,毫发无伤;江树良被船老大护住了脑袋,但被石头砸伤了腿和腹腔;而船老大用自己的身体扛住了大部分的坚硬的石头。
江树良被送往医院的时候,人已昏迷不醒。那一晚,内脏受伤而引起的大出血差点就要了江树良的命。“我们做了所有能做的,”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医生说,“能不能熬过来,就看他的命硬不硬了。”
命硬的江树良还是熬过来了,尽管因为大出血耽误了腿部手术,从而导致了瘸腿的后遗症。可是在丢掉性命和瘸一条腿之间,谁还在乎后者呢?
江树良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回家的时候,廿四弯公路已经修通了。路修得很好,虽然不是水泥路,但,路面很平整,车辆经过,并没有非常剧烈的颠簸感。公路两边的风景很美,青山巍峨,竹林秀丽,竹林下的矮灌木从中,开着朵朵鲜艳的映山红。公路蜿蜒,车辆时而变换着方向,移步换景,妙趣横生。从公路上向远处看,在群山环抱之间,便是水库。平静的水面不起一丝波澜,在天光的映衬下,泛着些许荧荧的高光。水体是深绿色的,由水面向水底逐渐加深,给人一种温润的神秘感。这水库镶嵌在山中,宛如一颗稀世翡翠,内敛而华丽。
看水库最好的点是一个近一百八十度夹角的山弯,山弯向外突出,悬空地伸向水库的方向,好似一个建在山腰的观景台,而这里正是三个月前船老大出事的地方。
江树良请司机在这里停下来,他走下车,走到悬崖的边缘,看着山下翡翠般的水库。在平静的水面上有一只小小的竹排在前行,在温润的水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迹,印迹慢慢消失,伴着船夫慢悠悠的撑杆动作,仿佛是将时光缓慢流逝的情景显化在世人的面前。
“他若没出事,应该也这样悠闲吧?”江树良想起了船老大。想起了沉船的那一夜,人们对他的痛恨;又想起来爆破的那一刻船老大奋不顾身地扑到自己身上,挡住了巨石;又想起了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船老大的名字。
船老大是外乡人,人们只叫他老郑,至于他的名字是什么,也从来没人问过。自从水库建好之后,老郑就一直在这水库上开渡船,逢年过节也不回家,自己在码头的宿舍里一个人喝酒。村民们有时给他送点菜,跟他寒暄几句,老郑也就没了那些寂寥感。老郑人走之后,水库管理局找到了她的女儿,起先女儿还不愿意来为老郑料理后事,说她没有这个父亲。至于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老郑为什么一直不回家?这些问题也无从知晓,最后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老郑年轻时是个浪荡子,抛妻弃子跟人跑了;有人说,老郑犯过事,只能隐姓埋名藏在这山疙瘩里。总之,一听就是非常不靠谱的猜测,但这并不妨碍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津津有味。
老郑的女儿最后还是来了向阳村,就在小崇山上安葬了父亲,恰好就葬在那十几个孩子旁边,于是就有人说这是报应,是孩子索命。这么快,他们已全然忘记了老郑救人的事情。
江树良到小崇山祭拜了老郑,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看到老郑的墓碑上只有三个字:郑建国。
“原来他也叫建国啊!”江树良心想。建国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多了,光这小小的向阳村就有一个刘建国和一个徐建国。就像人们很快就忘记了老郑救人的事一样,估计,很快人们也就忘记了这个郑建国。至于这个郑建国有没有来到过这个人世间,他做过什么事情,也都没人会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