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芒冈2025-05-24 14:307,390

  江树良坐在水库边,好像坐了一辈子。

   眼前的这片水库烟波浩渺,是这个山村中唯一视野开阔的地方。这开阔的烟波浩渺曾经让江树良兴奋不已,多么难得啊,在这逼仄的山谷之间,平湖起高峡。一群泥腿子,也能划划船,游游泳,泛舟垂钓。

   因为这水库,江树良还得了个外号“造水库的人”。给他起外号的老金几年前已经死了,可这个外号并没有因为老金的死而被人遗忘,村里人聊起他的时候,还是时常以“造水库的人”来替代他的名字。

   如今的江树良也已经头发花白,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了,但他还习惯性地坐在水库边,看着这一汪烟波浩渺,眼中已经没有了兴奋,只有深幽的浑浊,和水面反射的亮光。一浑一亮地强烈对比,这一对昭子,就像是假的玻璃体。此刻,他有点麻木,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勾不起兴趣。与之相反的,他曾经因为“造水库的人”这一称号骄傲不已,又曾经因为这个绰号而恨不得杀掉老金。后来,老金死了,江树良又会想起当初老金给他取绰号的日子,那是一个战天斗地的时代,不似现在的安宁。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

   老金还是小金,十五六岁的年纪,和江树良是一起玩到大的发小。他们虽然一起玩到大,却总是意见不同,又总是因为意见不同而坏了事。小金认为,江树良坏了他最大的事,就是耽误了他去北京见毛主席的机会。

   小金不知道在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西乡公社有人组织大串联,号召全公社的学生们串联起来,要到北京去见毛主席。江树良半信半疑,却被小金嘲笑,说他怂、没种,更说他没觉悟。被说怂和没种,江树良可以接受,但被说没觉悟,那就是对他最大的侮辱。所以,去参加串联并不是江树良对去北京有多大的兴趣,而是无论如何也要证明自己有觉悟。

   次日凌晨,鸡刚打鸣,江树良被笃笃笃三声敲窗的声音惊醒,那是小金给他的暗号。江树良翻身下床,挎上事先准备好的包袱,从窗户钻了出去,便和小金一起消失在竹林的暗影中。

   中秋刚过,皓月当空,照的大地亮堂堂的。江树良和小金走在竹林下幽暗的小道上,月光穿过隐隐绰绰的竹叶,在路上投下斑驳的阴影,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道哪里是石块,哪里是深沟,搞不好一脚踩空,就滚落到山沟里去了。二人索性仰起头来朝天看,路两侧的毛竹低垂着头颅,留出中间一道缝隙,透过缝隙,正好看到亮如白昼的夜空,这一道明亮的缝隙,就像天空中流淌的河流,蜿蜒着伸向远方,二人只要跟着这条空中河流向前走,保准不会掉到山沟沟里去。这是老一辈人教给他们走夜路的办法,说这就像是想事情,不要盯着一件事情死想,想不通的时候,应该换个角度去想。

   二人穿过竹林,来到一个草坡上,这里是一片高地,可以看得很远。向后看,是一道深幽黑暗的山谷,那是他们来时的路,通往他们的家——向阳大队。也许是因为在这狭窄的山谷中,阳光是多么稀缺又令人神往的存在,所以才娶了这样一个名字。向前看,是一个大盆地。盆地的四周都是崇山峻岭,绵延不断,伸向远方,在夜幕中,黑黢黢的,像强大的金刚守护着盆地,保护一方平安。又或者,更像是恐怖的恶鬼,看守着这里,叫人们不得随意离去。盆地底部地势平坦,千亩良田,种满了水稻,此时晚稻还没有收割,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银色的光芒,像个聚宝盆。目光越过稻田,可以看到黑乎乎,密密匝匝的房子,那就是西乡公社,坐落在这片聚宝盆的中央。多年以后,这里修建了水库,这个聚宝盆,以及聚宝盆中的西乡公社全部被淹没在了水底,只剩下连绵的山峦,更像是把守要塞的恶鬼了。很多年过去后,当头发花白的江树良坐在水边看烟波浩渺时,依然能想起那一晚,他和小金在村口的草坡上远眺这个盆地时的美景。他也依然会感慨,如果那个凌晨他们没有去补睡一觉,他们的人生轨迹会发生偏转吗?

   那个凌晨,他们走出山谷,走上了平坦易行的大道,这原本可能是他们走出山谷的机会,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离家出走,要随串联的队伍去北京,要到外面去搞革命,他们却在西乡公社停了下来。二人到了西乡公社,社上静悄悄的,看不到半点人影,哪里像是搞大串联了?江树良抱怨小金,一定是被人耍了。小金不承认,说来的早保险,慢慢等才不会错过搞串联的大部队。江树良说等不了,秋天的凌晨已经寒意渐浓,二人衣衫单薄,既困又累,得找个地方取取暖,睡一觉。江树良说,我四姨家就在西乡公社,要不然我们去她家里歇一歇吧。小金不想去,却也冷得受不了,只好跟着去了。

   四姨披着衣服开了门,睡眼惺忪地打量着江树良和小金,诧异这小子今天搞什么花样啊。也不想多问,先安排他们进屋睡觉,其他事情等天亮再说。

   江树良和小金赶了夜路,也着实累了,倒头便睡。等醒来时,已日出三杆,晃得人睁不开眼。二人问四姨今天是不是有人搞串联?是啊。人呢?走啦。四姨满不在乎地答应着,看二人站在原地发呆,才意识到这俩小子是想去搞串联的,便奚落了他们一番,就你俩,小学都没读几年,人家指定看不上你们啊。好了,别呆着了,赶紧吃饭,早点回家去吧。

   就这样,二人伟大的革命之路就这么断了。之后,小金就不怎么理睬江树良了,还逢人就说江树良坏了他的大事。后来,见江树良造水库卖力气,得到了嘉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给他取了个绰号“造水库的人”。这明显带有嘲讽意味的绰号,在江树良看来,和政府给自己的嘉奖一样,值得炫耀。

   造水库是江树良和小金大串联失败后几年的事了。这件事在大队里形成了两派,反对的人认为建水库阻挡了向阳人出山唯一的路,坏了向阳大队的风水,以后向阳大队就是一个孤岛了。要建水库就得把向阳大队一起搬迁了。支持的人认为这是国家的大政方针,舍小家为大家,这不是应该做的吗?

   小金很反对建水库,因为这小子平日里总找各种机会在西乡公社的大街上闲逛,看社里的大姑娘来来往往,那水灵的样儿,可比向阳大队上的姑娘强多了,说不定哪一天被街上的姑娘看上了,他小金也有到街上做倒插门女婿的机会。后来,小金看江树良造水库起劲的狠,就更反对造水库了。

   江树良起先也是不积极的。他喜欢去四姨家玩,和小金不一样,倒不是为了看大姑娘,只因公社街上有大队里没有的东西。造了水库,四姨家不就被淹了吗?他还去哪儿逛街呢?四姨笑着说,你傻啊,我们当然会被搬迁,去隔壁青山公社,那里的街更大更热闹。江树良放心了,原来造了水库还是有地方逛街的。后来,他才发现,一些老人说得没错,造了水库后,出山的路没了。每一次,都需要乘一个钟头的船到水库对岸,再乘公共汽车才能到四姨家。山里的人不识水性,一坐船就吐得七荤八素,于是,江树良就再也不想去四姨家玩了,他不但不想去四姨家玩,他哪儿也不想去,因为他怕晕船。

   水库工程启动的时候,江树良还是积极参加了,不为其他的,就看小金在一众反对者里面最活跃,他心里别扭。他心想你小子不是老拿觉悟说事吗?这次怎么就没觉悟了?我就要给你看看啥叫觉悟。每天上工他第一个到,活挑最重的干,空闲的时候他还在大队里大力宣传建水库的好处,当然,那些话都是听水库建设指挥部的胡部长说的。

   每天上午,活干到一半,胡部长就会在大喇叭里喊话,给大家普及造水库的重要性,给大家加油鼓劲。胡部长在高高的塔楼上看工地上的人干活,看到一个毛头小子最卖力气,就把他叫过来问他家里的情况。江树良说他是向阳大队的,队长徐天明是他舅。胡部长对徐天明不怎么感兴趣,反问徐高娣是他什么人。江树良说徐高娣是他妈。

   胡部长笑了,工程踏勘的时候,他带人在向阳大队吃过饭,接待他的正是队长徐天明,但徐天明并没有安排胡部长在自己家吃,而是领他们到姐姐徐高娣家吃得饭。胡部长第一次见徐高娣就看傻了眼,哎呀!原来这穷山沟里还有这么标致的美人,这比自己家的那位黄脸婆要好看百倍千倍啊。看过一眼就忘不了了,每天辗转反侧,明明知道自己啥也不能干,但总是盼望着再看一眼,就像犯了烟瘾一样,不抽两口,浑身不自在。

   胡部长正在犯“烟瘾”的时候,正巧碰到了徐高娣的儿子。他放工后,便和江树良一块儿回了家。在徐高娣面前大肆表扬了一番江树良,那股子热情劲儿,倒是让徐高娣有些感动。江树良打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总是和徐高娣对着干,更没有做过一件让徐高娣骄傲的事情,没想到这一回到给她这个妈挣了脸面。徐高娣一开心便留胡部长吃饭。徐高娣的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不太会与人交际,她便请自己的弟弟徐天明作陪。

   徐天明是个人精,举手投足间,便看出了胡部长的心思,建议胡部长干脆把指挥部的宿舍就安在向阳大队,就把徐高娣这儿当作食堂。这正中胡部长的下怀,点头如小鸡叨米,假模假样地说那真是给娣妹添麻烦了。

   徐高娣有点不情愿,更是被胡部长一口一个娣妹,以及那上下游走的眼神搞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她责怪弟弟怎么随便替自己做主,徐天明骂她蠢,胡部长是什么人?那是国家干部,别人想巴结还来不及呢,你倒好,还反对。

   胡部长倒是有些权力,从这天起,他便把江树良的工分记最高一档,还把上头拨给指挥部的口粮都搬到了徐高娣家,让徐高娣自行安排指挥部工作人员的三餐,多出来的口粮就算是给徐高娣的工资。徐高娣看胡部长这么热情,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尽管她在厨房劳作的时候,时常能感觉到背后有双色迷迷的眼睛在打量自己。

   年底的时候,胡部长还向上级申请了嘉奖,江树良不出意外的获得了优秀建设者称号。大大的奖状贴在堂屋里,江树良神气极了,从小就不爱学习的他,从来就没和奖状粘过边,这次他也扬眉吐气了一回。胡部长还许诺,等水库造好之后,就安排江树良进供销社工作。这下子,江树良连走路都不一样了。他开始抬头挺胸,也喜欢和人打招呼,他现在在大队里也是个人物了,是个人物就得有人物的样子。

   小金见不得江树良的神气。我呸,什么玩意儿,还不是我们一样的泥腿子,巴结个领导就了不起了,就上天了?就以为水库是你一个人造的了?别人不知道他说得谁,便问。他甚至都不愿意提江树良三个字,便说那个造水库的人。从此之后,这个绰号就传开了。

   起先只在年轻娃娃们之间传播,后来才蔓延到父母辈当中。这事还得从水库即将竣工前说起。

   水库竣工前的半年里,胡部长忙得焦头烂额,在工地上连续待了好几个月。几个月没有和老婆亲近的胡部长,生理上就憋得慌。生理上一憋得慌,做啥事都开始心猿意马。特别是见到徐高娣的时候,简直就像瘌蛤蟆见到了天鹅肉,哈喇子流一地。夜深人静的时候,是胡部长最难熬的时刻,眼睛一闭,都是徐高娣曼妙的身姿,丰满的胸部和浑圆的屁股就在眼前晃来晃去,可就是摸不着,真如数百只蚂蚁在身上爬。

   一天晚上,内心燥热的胡部长索性起了床,都屋外去透透气。指挥部的宿舍就在徐高娣家隔壁,胡部长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徐高娣家偏屋的后面。偏屋里亮着灯,里面不时传出哗哗的水声,以及女子的说话声。胡部长仔细聆听,好像是徐高娣的声音。这不是要了命了吗?正在犯烟瘾的人,面前却放着一包好烟,犯烟瘾的人便偷拿了这包烟,这也不能全怪犯烟瘾的人吧,谁叫你把好烟放在他的面前呢?胡部长如此想着。他环顾左右,又打量了一下这偏屋的结构,他发现在土墙的上部有个小孔,向外透着光,似一把小手,只挠他的心窝。胡部长搬来一个破木箱子,又在上面垫了几块砖头,爬上去,踮起脚,勉强能用眼睛够到小孔。正如胡部长猜想的那样,偏屋内正是浴室,一口大澡锅,冒着热气腾腾的雾气,一个女人是徐天明的老婆,正在澡锅的灶门口烧柴禾,另一个女人正是徐高娣,此刻一丝不挂地坐在澡锅中。灶头上一盏煤油灯的光亮照在她身上,粉白色的酮体泛着光芒,一对丰满的大奶子在摇曳的光影中时隐时现。

   胡部长把眼睛睁得滴溜圆,一边看着,一边贪婪地咽着口水。他感觉自己像是上了天堂,他明明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他不可能上天堂,他此刻正趴在别人家的墙上偷看女人洗澡,他这么不道德的行为足以让他下地狱。下地狱就下地狱,下地狱之前就让他好好享受一下这种上天堂的滋味吧,他又这样想着。

   很快,胡部长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因为他趴在别人墙上偷看女人洗澡的时候,另外一个人,正在他背后看着他。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徐高娣的弟弟徐天明。徐天明先是把胡部长暴揍一顿,然后让他跪在又惊又羞的徐高娣面前忏悔。胡部长不停地磕着头,祈求徐高娣的原谅。徐高娣并没有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徐天明的老婆站出来啐了他一口,叫嚷着要报公社领导,要以流氓罪判他死刑。胡部长被吓坏了,又抱着徐天明老婆的小腿,给她磕头。

   胡部长在徐高娣家被折腾了一晚上,脑袋都磕肿了,总算是被放了回去。放回去了,噩梦并没有结束。他手里拿着一张保证书,按着他的手印。保证书上是这么写的:本人于某年某月,在向阳大队偷看女人洗澡,这是极其不道德的行为,本人保证,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做人。这份保证书一式两份,另一份在徐天明的手里。

   在徐天明的手里,那就不是保证书了,是胡部长偷看女人洗澡的证据,是拿捏胡部长的把柄。胡部长知道,他这辈子完蛋了,有把柄在别人手里,特别是在一个卑鄙的无赖手里,他将永世不得翻身。可这事又不像是一枪毙命,更像是钝刀子喇肉,让人疼痛但并不叫人绝望,剩下的人生路中,他还怀揣着希望,忍着痛将就着过着。

   日子总是还要过的,他这样想。

   他一次又一次地满足着徐天明地要求,先是偷偷拿单位里的米粮送到徐家,后是给徐天明的子侄们安排工作。就这样,徐天明的儿子到了水库管理局做了仓库保管员。而更早之前,胡部长申请给江家一个供销社岗位名额的事也获得了上级批准,只是这个名额最后没有给江树良,而是由徐高娣做主,给了他弟弟江树人。

   江树良怎么也没闹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地在工地上忙活了两年,最后,怎么就便宜了弟弟呢?他找徐高娣闹,徐高娣总是那些话,你个不争气的,有你弟弟一半听话就好了,你小学都没毕业,进了供销社能有啥出息,别再把这个机会也给浪费咯。是的,江树良心里明白,在兄弟姐妹五人中,妈妈最不待见的就是自己,惹事、不听话、没出息就是妈妈贴在自己身上永远的标签。而弟弟江树人不同,学习好、有上进心,关键是嘴巴甜,不光是妈妈疼爱,大队里的长辈们都挺喜欢弟弟的。以前,妈妈把好吃好穿的都先紧着弟弟,他也没说啥,反正早就习惯了,可这一次不一样,明明是自己争取到的机会,凭什么给别人?

   他再闹,徐高娣就火了,打了江树良耳光,而后自己呜呜大哭起来。她或许是生气的哭,或许是心疼的哭,又或许是委屈的哭。

   江树良不理解妈妈的心疼和委屈,倔强地跑出家门,跑到大队部的篮球场,通过打篮球发泄自己的愤怒。大队部有几个婆娘一边在翻动着晒秋的干果,一边在家长里短地闲扯着八卦。你们听说了吗?有人被胡部长吃了豆腐啦。何止吃豆腐啊,听说衣服都脱了。你们说的是谁啊?就那个啊,那个人的妈啊。哪个人呐?那个造水库的人。这些话被江树良听的真切,震惊和羞辱同时冲上心头。一颗篮球砸过去,红的辣椒、紫的红豆、黄的笋干四散飞扬,落在婆娘们的头上身上,砸了一个花团锦簇。

   那一天,被江树良砸出花团锦簇的还不止婆娘们的晒秋,还有小金的脑袋。江树良原本没想砸小金的脑袋,他是想去砸胡部长的脑袋的。板砖拎在手上,都到了指挥部的门口,被守门的保安给拦住了,江树良只能看着院内的胡部长干着急。就在江树良心头的怒火被压抑着无处释放的时候,小金却送上门来了。这小子还兴高采烈地跑来看热闹,看热闹也就看热闹了,偏偏你还叫着江树良的绰号,不打你打谁呢?江树良一板砖下去,脑袋就开了花了。

   江树良被公安抓了,徐高娣一边咒骂着这个挨千刀的,一边急得哇哇大哭。还是徐天明比较镇定,他给徐高娣出了主意:第一、拿些米粮到小金家赔不是;第二、去找胡部长,让胡部长找人通融通融;第三、到处散播消息,说是江树良被弟弟顶了供销社的名额后,受刺激太大便有些魔怔了。徐高娣看着自己的弟弟,心想这人要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她一定啐他几口,除了第一条她是不得不做的,后面两条都是什么馊主意啊?自从偷看洗澡事件之后,徐高娣连胡部长的名字都不想听到,更别说要去求他了。而第三个主意不是要光天化日下制造兄弟矛盾吗?

   可最后,起到作用的还真是徐天明的第三个馊主意。见姐姐不愿意做,他便在大队里说,江树良如何如何可怜,辛辛苦苦地忙了两年,结果供销社地名额还给了弟弟。大家这么一听,都开始同情起江树良,也似乎认为他心情不好,失手打了人,也是情有可原的。小金的父母,也被这一套说辞给打动了,见小金擦干了血迹,脑袋上只是破了层皮,便也无心再追究了。

   就这样,江树良在拘留所里待了几天,便被放回来了。

   这一板砖地意义在于,江树良第一次去了县城。如堂县是东南沿海的一个山区小县,全县百分之七十的地区都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和山地。各个公社、大队之间的交通并不畅通,互相之间的往来便不频繁。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到公社里去,便是上街了,人这一辈子百分之九十的需求都能得到满足了,根本不需要到县里去。江树良上县城,是因为要进拘留所。把人脑袋砸出了花团锦簇,自然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他隔着公安吉普车的窗玻璃,看着比西乡公社大街更繁华的街道,他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早点来这里逛逛的,而不是坐在公安的车子里。

   这一板砖的后果是,江树良彻底没法进供销社了。如果说,先前是徐高娣私自决定让弟弟顶替他去供销社,这是家庭内部矛盾,结果还有的商量。那么进过拘留所之后,江树良就彻底失去了进供销社的资格。没有进供销社,也就失去了在多年以后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后来让弟弟江树人成了县领导。没有上大学,就更加证实了妈妈的论断:你个讨债鬼,没出息的东西,除了惹祸,你还能干啥?有你弟弟一半强就好了。

   江树良消沉了好一阵子。他每天坐在新造好的水库边发呆。他看着这烟波浩渺的水面,他试图捋一捋这两年发生的事。他想知道胡部长到底有没有吃妈妈的豆腐,他不敢问妈妈,却总是看到妈妈偷偷落泪。他问过舅,舅说小孩子别打听,没有的事。他很想知道供销社的名额到底是自己挣来的,还是像流言说的那样,因为胡部长吃了妈妈的豆腐,才得来的。他想去找胡部长问个清楚,不是拎着板砖去问,而是心平气和地去问,可是胡部长却因为经济问题被抓了。他很想知道小金现在是不是承认自己觉悟就是比他高,可是脑袋被砸的小金再也不理他了,直到变成老金,他才对江树良说出了心里话,你当年真轴。

   江树良看着水库对岸隐隐绰绰的山影,他想起了如堂县城的大街。他还没在街上逛,只是坐在公安的吉普车上,他便觉得街上真好。当初小金他们反对建水库,要建水库就得把向阳大队一块儿搬迁了。现在想来,搬迁了也挺好,如果能搬到县城街上,那就更好了。

   他又想起了西乡公社四姨的家,想起了她家的鸟笼子和金鱼缸。他在想四姨有没有把这些东西带走?如果没有带走,水库里冒失的小鱼可别钻了进去,钻进去有可能就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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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水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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