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城墙之上。
百年京都繁华,遭了一番瘟疫,又染了一番战火,多少有点断壁残垣的意思。人族与妖族的纷争已经被摆在明面上。云澍身披战甲,立于城墙之上,他脚下是黑压压逼境的妖族,身后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西风萧瑟,他的乌发一丝不乱地束在头顶,银灰色盔甲闪着寒光。从前他病弱,总被周灵他们护在身后,而今是他第一次独自正面迎敌。
云澍不敢回头看,他今日才知晓,原来把别人的性命扛在肩上,是如此沉重的一件事。
城门外,护卫军与妖族打成一团。妖族天生神力,而人族不过血肉之身,很快便溃不成军。
云澍手执长矛,飞下城楼,手腕一扫,成群的妖族应声而倒。他睫毛上沾着尚且微热的血,手掌微微发麻。
“故人相见,谁料到是此种境地?”飞鹰如一道流光从天而降,墨尘走后,他便成了妖魔的统领,带领妖族一路杀到皇城。
他也曾和云澍共处过一段时间,那时墨尘派他护云澍周全,没成想曾经那个肩不能扛的王爷,如今也成了威震四方的将领。
云澍见到飞鹰,怔愣了片刻,“原来是你,早就听闻妖族有个善战的统领,接连破我城池。”
所幸飞鹰并非弑杀之辈,也遵照墨尘所言,没有滥杀无辜百姓。
可是,这一战终究无可避免。
云澍将长矛横在身前,面沉如水:“既然已打了照面,那便来吧,人族与妖族的纷争到了这个份上,唯有杀出个胜负!”
急促的战鼓穿透云霄,喊杀声仿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云澍握紧长矛,牢牢锁住飞鹰的身影。
飞鹰化成兽形,翅膀张开,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罡风先于他的利爪,把云澍的脸刮出几道口子,他却连血迹也不擦,将灵力尽数灌注于长矛之中,蓄力朝飞鹰攻去。
两方对峙,一黑一白两种灵力在战场中间炸开,周围的人族和妖族纷纷退避三舍。
鼓声依旧,鼓点与心跳声混在一起,所有的灵力都在血液中翻涌,一股脑地蔓延而出。云澍低头,看见自己抓着长矛的手变成紫红色。
“够了,认输吧,再这么下去你会气血逆行而死。”飞鹰的声音敲在他耳边,如同飘渺的钟罄,云澍费了些劲才明白他的意思。
不行,不能退,身后是皇城,是人族最后的城池。百年辉煌,几代盛世,不能断送在这里。
云澍咬紧牙关,脖子上青筋毕露,他一字一句道:“云此一生,身为皇族,便注定与皇城共存亡,这就是我的命。”
他知道自己不是飞鹰的对手,但他身后是城池和百姓,他从一开始就退无可退。
飞鹰到底有些不忍,可是仗打到今天这步,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伤亡无数,早就不可能被私情左右了。他闭了闭眼,利爪伸长几寸,直取云澍的脖颈死穴。
云澍修为尚浅,体内灵力所剩无几,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他忽然想起从前墨尘寄居于他体内时,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以后红莲业火会为你撑腰。
云澍恍惚间感觉有人站在自己身后,他神灵附体般地摊开手掌,长矛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一股陌生的灵力如甘霖,降落在他枯竭的气海之中。
妖异的红莲业火从他手心喷涌而出,以燎原之势席卷战场,先是烧着了飞鹰的羽毛,而后一举逆转战局颓势。
飞鹰首当其冲,被业火伤得维持不了兽形,他喃喃道:“尊上?这怎么可能?这分明是尊上的红莲业火,可是你怎么能……”
云澍擦去脸上的血迹,他忽而轻嗤一声,苍白的脸庞浮现出一点笑意,如同萧瑟战场上刮起的一阵微风。他低声道:“墨尘兄,不曾想,虽然你不在我身边,却还能救下我的命。”
业火仍旧在猎猎燃烧,妖魔一见到业火就蔫了,一下子斗志全无。魔尊这些年在魔界积威甚重,更何况这业火本就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飞鹰恨铁不成钢地睨了一眼底下的群妖,只丢下一句“退兵”,便带着他们如潮水一般退去。
人族将士足足愣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反应过来,他们战胜了那些三头六臂的敌人,守住了人族最后的都城。
西风吹开厚重的云层,日光直直地洒落在战场上。
土地焦黑,横尸遍野。云澍用长矛撑着身体,他的灵力早就耗尽,如果可以,他真想长睡不起。但他不能倒下,他们的战旗所剩无几,只要他还活着,最后的战旗就还在。
他勉力站在原地,对将士们说:“妖族并非不可战胜,今后,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会拼尽全力,守住皇城。”
将士们齐齐跪下,身后的百姓箪食瓢饮迎接云澍进城。自祸乱发生,他安流民、平瘟疫,如今又扭转了战局,百姓们看在眼里,皆心悦诚服。
他的长矛上染着妖族的血,血色鲜红得刺目。他这双手握过书卷,也执过棋子,却从未夺去谁的性命。过去他怀着近乎偏执的仁善之心,连路边的蚂蚁都舍不得碾死,今日他杀敌百数,虽然是为了人族的利益,可那些妖濒死时的眼神总是萦绕在他心间。
云澍一回到王府就脱力倒下,被侍卫扶到榻上。他的视线逐渐昏黑,千回百转的心念只剩下一个,不知道周灵是否安然,是否已经遇见了灵泽……
——
昆仑山巅。人间最接近神界的地带。
昆仑山巅常年云雾缭绕,世人传言此地可通天,古往今来有无数大能在此地飞升。正是这样一个神造之地,如今却充斥着魔气。
灵泽身穿斗篷,他的脖子上爬满咒文,源源不断的魔气自他体内生发,草木触之则枯,方圆几里内很快便寸草不生。
灵泽听到身后的动静,蓦然回头,只见他的身体被神力与魔气分成两半,一只眼瞳闪着金光,而另一只则黑沉如渊。
灵泽:“等你们许久,终于来了。”
刀灵被这魔气骇得炸了毛:“这是怎么了?不是说灵泽是上神吗?这魔气滔天的,我还以为到魔界了呢。”
周灵与墨尘对视一眼,在来之前他们已做好了准备。灵泽上神之身,又筹谋已久,就算他们拼死一战,也难以阻止他。当务之急,是先夺回妖骨,拖延时间。
“上神?”灵泽双手捏诀,一道金色灵光冲天而去,底下的江流沸腾不止,整座山脉似乎都在震颤,“我闭关万万载,为神如何?为魔又如何?人族无心无情、乌合之众,根本不配得到神的庇佑!”
金色的灵力骤然寂灭,仿佛静止一般,魔气一点点蚕食金光,如游龙一般自昆仑之巅朝人间倾泄。
江海封冻,陆地燃起大火,荒原之上,无数人流离失所。
周灵见势不妙,以鱼火攻之,却被他用魔气困在半空,只能眼睁睁看见无辜百姓如蝼蚁一般死去。
周灵:“你个疯子!上古神灵若能预知天命,就该在你降生时一巴掌将你拍死!”
灵泽垂着眼眸,露出一个温良无害的浅笑,眼睛里闪烁的寒光却让人从骨子里发冷。他在周灵耳边说:“妹妹,你不如从前乖巧,怎可如此跟兄长讲话?”
他的手指抚上周灵的脸颊,眼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他们那帮老古董,陨落之后万万不该留下那道神谕。妹妹,没关系的,你走之后,我毁掉了他们的遗物,击碎了他们的魂灯——他们不会再碍事了。”
上古神于他们而言亦师亦友,没想到这灵泽竟疯成这样,连他们也不放过。
周灵偏过头去,眼睛里满是嫌恶。
灵泽:“妹妹,你当初为涤荡人间之恶而死,可你看,如今世间之恶便消失了吗?六道嗔痴,有情皆孽,无人不痴。将这些伪善的人族毁灭,六界就不会再有杀戮。以杀止杀,这才是我的道。”
他那双眼睛,已不再是神的眼睛了,那里边装着世间最可怖的魔。
周灵:“这善恶的界限由谁来界定?人间自有法度,罪愆之人自然会被衙门处罚。我在这红尘数年,遇见过达官显贵,也结交过升斗小民,大多数人的心愿不过是家宅兴旺、岁岁丰收而已。难道他们都是你口中的恶人么?灵泽,你孑孑独行万万年,终究被我执所迷。”
底下是末日一般的景象。灵泽一挥手,人间景象化成千面镜子,在众人眼前浮现。
面对灭顶之灾,丈夫抛弃妻子、儿女四散奔逃,人性之恶被无限放大。
灵泽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看吧,夙鸢,这就是你牺牲自己救下的人间,真是令人作呕。”
周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人当真是疯魔了,他闭关筹谋万万年,恐怕就是为了等到今日——除非杀了他,否则没人能够阻止的,他不单单是要妖族取代人族,还要亲眼看见人族灭种。
魔气牢牢将她困在原地,然而那些魔气却没有伤害她半分。也许,在他心中,仍旧把玩着最后一点兄妹情谊,若是她彻底成为神女,是不是能靠旧情阻止他一二?
周灵不再抗拒夙鸢的神格,她注视着自己的心海,目睹她身为凡人的那条河流,与神女夙鸢的河流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