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生气的白从天上铺到了地下,这个世界的缔造者像是对除了白以外的色彩都缺乏想象力似的,坚持将一尘不染的原则贯彻到底。远处一轮弯月高高地悬在天边上,周围虚虚实实的云彩刚好是一只白凤在吟唱的形状。
夙鸢娇嗔地从连廊中躲闪,手中拿着一只未做完的纸鸢。
“哥哥,我不想涂你选的颜色,瞧着沉闷。”
“你总是呆在宫殿里,为何不去游历四方,寻一处好地方?”
“我给身边那只小罐子起名叫墨尘,他很快就要化形了。”
......
周灵皱着眉头走在前面,听见云澍的脚步声消失了,就回过头来。
云澍穿着那件绣金斗篷在原地默默站住了,像是被施了什么咒术,低着头看着地上飞扬的白沙。
“你怎么了?”周灵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正有一股悲伤向我涌来。”云澍道。“你没有觉得悲伤吗?这里的一切都像我小时候一个人砌的泥像,它们被我从记忆里鲜活的瞬间偷来,但又时刻提醒我了无灵魂的事实。”
“心无旁念,你已经被灵泽影响了心神。”周灵严肃地说。
“这里是他的识海,会有人在最内里的部分设防吗?”云澍摇摇头。
“你为什么偏要跟一个创世神共情呢?”周灵有些恼怒,她已看透灵泽伪善的嘴脸——他是一切的起源,以一己私欲改变多少人的命运!“他不值得你同情,想想那些因为他魂飞魄散的人!”
“共情不是同情。”云澍解释道。“我没法因为他的善恶就忽视我们相似的那个面向在一瞬间爆发出的情感,即使我知道这对于我的朋友们——你和墨尘来说,都很残忍。”
周灵冷静下来,她注视着云澍认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带着坦诚和怜悯,如初生的羔羊,也如她看遍的人世间。辗转往复的情绪挣脱理智的束缚,站在对错的对立面——在当下它滋生懊悔和痛苦,又会在将来的某一刻带给人慰藉。那一刻,她顿悟了。她明白了自己与灵泽本质的不同,她不再以自我的善恶观干涉别人的选择,而是放任善恶的此消彼长,而她只遵从自己本心决定下一刻的生命姿态。
一念起,一念落。原本毫无生气的世界被巨大的漩涡吸入其中,渐渐旋转成阴阳太极的图案。周灵立于中央,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却极其有存在感。空气中的每一粒尘埃,每一缕清风都听见了原始母亲的召唤似的,井然有序地围绕在她身边。云澍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为了一粒尘埃,虽然渺小,却如飞蛾扑火般,想向她靠近。
远古的灵脉正在发生猛烈的震动,一声声低沉的怒吼从地下传出。海水奔涌着吞没了岛屿,相互依偎着的两棵树顷刻之间便被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分隔,咫尺天涯,沧海桑田。不明真相的人族百姓冲着那阴阳太极的方向倒头便拜,口中念叨着神明显灵。魔王十二城的妖族屏息匍匐在自己的领地,虔诚地注视着那圣光的源头。
“是那位回来了。”猫脸老太婆掀开油污的铺盖,眯着眼睛感受着空气里的气息。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是却心如明镜。
“是哪位神仙?”曾经襁褓中能被一手提起来的小猫如今已经长大,继承了玄祀的衣钵。
“是一位故人。”猫脸老太婆咧嘴笑起来,一会儿的功夫便没了声响。那小猫走出暗无天日的房间,再睁开眼时已经没了迷蒙反倒多了几分故事感——玄祀的传承完成,新的轮回开始。
“太初有祀,玄冥周行,启鸿蒙之轮转;时枢藏谶,早植灵种于六合之墟。”
圣光渐弱,周灵像是刚从一场梦里醒来。她疑惑的抬起手,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此时,沉闷的钟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群全副武装的天兵天将全副武装,困缚着一个半裸着身体的青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往祭台上走去。那青年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地上,泛着青的鳞片自皮肤底下若隐若现。
“刑鱼。”墨尘占据了云澍身体的主导权,低声叫出一个名字。
周灵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却又忘记了是在哪里听过。
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将刑鱼困在那根通天柱上,为首地跪倒在地,请来了一把形如薄刀的神兵。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周灵心底升起,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那把神兵便刺入了刑鱼的身体。
血肉飞溅的祭台上,鲜红在惨白的衬托下更加刺眼。周灵看到刑鱼的眼睛在全黑和黑白分明中来回转换,知道他无数次痛的进入假死状态,又好像是被什么强行唤醒。她无法再观看下去,冷眼旁观与那刽子手之间又有何区别?
“别去。”墨尘拉住她。“不要惊动这里的人,说不定有什么不能收场的后果。你忘了之前看到的夙鸢了吗?这些不过都是幻境,刑鱼已经死了。”
周灵扭过头又看了一眼刑鱼。却发现刑鱼好像能看见她!她甩开墨尘的手,上前将那群天兵天将用法术击退。
“你能看得见我是吗?”周灵小心翼翼地问已经气若游丝的刑鱼。
“是。”刑鱼强撑起一抹微笑。
“你不是早就死了?”墨尘震惊道。
“这是我的一缕神魂,被灵泽寻到,困于他的识海。”刑鱼说道。“有些事情我要尽快告诉你们,刚才你们弄出那么大动静,灵泽怕是已经发觉了。”
三千年前,天地鸿蒙,刑鱼作为妖族最初诞生的大妖与上古神灵泽比试落败,按照约定成为灵泽坐骑,任其趋势。殊不知这场看似一时兴起的比试乃是天界为神族的谋划,刑鱼被灵泽困于大荒山,被迫成为“天地法则”。刑鱼自知被骗,借助因果之力促成神族对人族的除恶计划,并将墨尘作为种子埋于计划的关键一环。却不料神女自戕,人皇仪式彻底断绝,刑鱼谋划落空。于是他便借墨尘之手死遁,并将妖骨留给墨尘。此举他便是彻底得到解脱,而墨尘也可以号令群妖抗衡神族,免受奴役之苦。可谁料灵泽这个疯子竟然不惜消耗千年的修为,也将刑鱼的一缕神魂抓了回来,并放进识海进行日复一日的凌迟仪式作为惩罚。
“只有人皇重现于世,人族才有对抗神族的希望。”刑鱼叮嘱周灵,并打算送他们离开。
“想走?没那么容易!”灵泽突然出现。“我倒是小瞧你们了,设计千机阁主背叛,又趁我分身乏术之际破坏识海。真是好算计!”
墨尘挡在周灵身前,想要召唤出业火,却发现在灵泽的识海中他无法调动力量,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一般。
灵泽冷笑一声,道:“夙鸢,以后你就乖乖呆在我身边。这些时日,你闹也闹够了。”
灵泽袍袖一挥,无间劫炎化作漫天流星,携带着巨大的破坏力向周灵和墨尘二人逼近。曾经被生生的炼化的恐惧再次席卷周灵的心头,她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湿了汗襟。她紧握着双拳,理智告诉她,现在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对神的力量充满敬畏的软弱之徒,她甚至恶狠狠地想哪怕又要死在灵泽的手中一次也非要扯下一片血淋淋的肉来。
此时,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颤抖的拳头包裹起来。周灵抬头望过去,看见墨尘关切地注视着她。
“我会护你周全。”
两人隔得不远,声音却迷路了。可是周灵轻易地读懂了墨尘说的。
周灵别过脸,不再去看他。墨尘急了,他以为周灵不相信他。
墨尘轻轻的掰开周灵的手,暗暗在她的手心中传递他的计划。手掌被不同走向的纹路分割成不同的区域,每个区域都对应着相应的五行属性和星斗宫位。这是二人才知道的暗号,也是后知后觉的默契。周灵天资聪颖,行医半生,渐渐摸透了五脏六腑的经络运行,于是巧妙在手掌上标记经脉关卡融合阴阳五行,自成一派。墨尘八方游历,天下风物,日月星辰皆囊括于胸,于是也惯于在掌心推演因果命数。两人曾因谁对谁错争的面红耳赤,发现殊途同归之后又不禁哑然失笑。如今倒也派上了用场。
温暖的指腹游走在手心,每一划的摩挲都作数,如风皱涟漪,荡漾在周灵心头。
墨尘看着周灵低头闪烁的目光,心中有些奇怪,也不知道她明白了没有。罢了,其实计划也很简单,无非是墨尘拼上一条性命拖住灵泽,为周灵逃至生门争取时间。
劫炎降至,墨尘与周灵左右抵挡,渐渐不支。时间紧迫,墨尘要抓紧送周灵离开,自爆灵体的机会,他只有一次!他最后无限眷恋地看了周灵一眼,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随后,他将周灵一掌拍出,推向生门的方向,自己则飞向灵泽。
“不!”周灵急了。她站稳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灵泽,却绝望的看见他的身体像是要被什么撑开似的,爆发出炽烈的光芒。
霎那间,整个小世界亮如白昼,周灵只记得眼前起初是极白,后来是极黑,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刑鱼!你做什么!”白光散去,灵泽的嘴角罕见出现一抹血丝。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身体的本能却先意识一步,疾驰而去接住那具越来越透明的身体。
“灵泽,你不能再错下去了。”刑鱼倒在灵泽怀中,满目疮痍的手紧紧拽住灵泽的领口。“夙鸢的死如果还没让你想明白,那我只能步她的后尘,望能给你些启示。”
“你是在怪我没信守承诺?”灵泽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怀中这人撕碎了才好。“我从不屑于解释什么东西,但是你听好了,当初困你三百年,令妖族天赋断绝,绝不是我的本意!”
“你竟然承认了?”刑鱼讽刺地笑道,看着灵泽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打趣。他突然措不及防地挺起身子,张口在灵泽的脖颈上咬了一口。上神有血,却不是腥臭的,而是散发着淡淡的灼烧气。刑鱼尤为喜欢这股味道,当年天天追在灵泽后面约架。
“你承认这世上总有你无法掌控的事情了。”
刑鱼说道。“顺着这条道好好想想,也不枉我拖着条残命陪你玩这么久的游戏。”
灵泽瞳孔微缩。他突然感觉自己从来没真正掌控眼前的人。原来他以为的惩罚,日复一日的折磨,只是刑鱼的怜悯,在陪自己玩一场旷日持久的游戏吗?他一直在等他清醒过来,回到天地鸿蒙之时,万物新奇可爱,一神一妖任逍遥。一想到无法阻挡刑鱼的彻底消失,灵泽的心头升起一股恐惧。他对这种情绪感到陌生,因为上一次夙鸢陨落带给他的恐惧成了他经久不散的梦魇。
“我不准......不准你死......”灵泽命令道,只是这声调在旁人听来分明就是哀求。
“这些年,我在大荒山上也悟出了些道理。一旦有所执念便是作茧自缚,看似步步为营,实则自己也深陷棋局。”刑鱼咧嘴笑了笑。“你数次想致墨尘于死地,可是就是做不到。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你终会陨落在自己亲手种下的因果上。”
此言一出,刑鱼像是散尽了最后的心愿。
万古长夜,那盏灯熄了。
夙鸢的声音空洞的响起。
“兄长,我不想......”
灵泽通红着眼眶望了她一眼,那具身体便立即土崩瓦解。正如梦中之人一旦得知自己在做梦,就无法从梦境中感受到自由。他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原本梳得光洁的发丝垂在那张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雪白的裙裾渐被风沙掩盖,也遮蔽着他的视线。那是周灵跟墨尘离开的方向,他看的真切。可此时他却没有气力再追上去了,他突然无比厌恶自己的样子,总是像一头怪物或者凡间供奉的罗刹似的,打搅人家的欢喜和气。人家或许并不惧怕他,反倒觉得他可怜,从失去夙鸢开始,就一直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