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过去了两个小时。
莫雪叫了两杯热咖啡，一杯递给了顾子骏。
“喝点吧，就算不想喝也得喝，你浑身都湿透了，我不想心橙还没醒来，你又先倒下了。”
他侧头，无言接过。
褐色的液体甜涩兼半，在他的口腔里徐徐泛开，跟着又滑下了咽喉。
这不就是生命的味道吗？
可是为什么江心橙的生命中，却从无半点清甜呢？
身世颠沛流离，从小寄人篱下，好不容易归了位，又没遇上良人，下定决心离婚，又遇上这么档子破事儿，上天似乎和她较上劲一般，整个世界都不希望她好。
她这前二十几年，已经把人家一辈子要吃的苦都吃完了。
“为什么要来这家医院？而不是直接去伯母那家呢？”
他抿了口唇，神色凝重。
“在尘埃落定之前，我不想再让他们操心，刚才医生也说了她的情况很糟糕，万一……”
他紧抿着唇，有些说不下去了。
林婉还病怏怏地躺在医院里，江天也早就身心疲惫，现在如果打电话告诉他，是给了他一个希望没错，但，万一这个希望落空了呢？岂不是变成了另一个更大的失望？
如果是这样，他宁愿让二老永远抱着江心橙在海边失踪的念头，也不想让他们再经受一次心灵上的凌迟。
更何况，顾城南也在那家医院里。
他让心橙受了这么多的苦，不管她能否挺过这关，这种人就得永远受着良心的谴责，他不会再让顾城南见她，绝不！
莫雪愣了一下，待她理清了这些弯弯绕绕，更大的恐慌又和心里弥漫开来，像一张网，把她从头到脚就给网住了。
“……大哥，我不要这种万一，心橙一定会好起来的是不是？你告诉我，不会有这种万一的！”
他无声的抚着她的发端，点点头。
顾子骏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他没有信仰，也不需要信仰，但此时，他终究还是在心底里开始祈祷。
“我不想让她一个人，我得陪着她，你知道吗，心橙再勇敢，再坚强，终究是个女人，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场暴风雨。”
她唤他大哥，可在她人生最危难之际，他还是没能紧紧抓着她的手，如今好不容易寻回她，他不想再和她隔着生死一条线了。
莫雪含着泪，点点头，也只好由她去了。
顾子骏倚着墙，掏出了烟点起，顿了顿，他又跟着走远了些。
时间从未走得这样慢。
这是他这一生中，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
直到天边露白，手术室的灯这才熄灭。
医生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摘下了汗水满布的口罩，神色凝重。
他拈灭烟头，快步迎上前去。
“医生，她怎么样了？”
医生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手术还算成功，大人的命总算是给抢回来了，但是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眼底的光芒一闪即逝，欣喜的感觉还没过三秒，顾子骏的心又给绞紧了。
医生看了他一眼：“你也别太难过了，病人送来医院的时候，孩子就已经没了，你想，病人的羊水都快流光了，我们给病人做了紧急的剖腹手术，也已经来不及了。”
医生推了推金边眼镜，继续说道：“说来也可惜，还是个男孩儿，各项生命体征看着都挺稳定的，而且都这么大月份了，如果没有这次意外，再一个多月就该生了，可是母体从那么高的地方坠海，这种冲击力是极为强烈的，她能保住这条命都算是命大，但是这孩子……唉，你们还是节哀吧。”
莫雪听得一阵心酸，转过头嘤嘤哭了起来。
顾子骏的大脑嗡嗡地，像是被人拿什么东西迎面敲了一下，身子也跟着晃了几晃。
孩子，没了？
他是不喜欢那个孩子没错，因为他是顾城南的，但是心橙喜欢，不光是喜欢，简直是宝贝到了骨子里去，她无数地挺过来，都是因为这个孩子给予的力量，现在孩子没了，她若是醒来，能接受？
他嚅动着唇，有些艰涩地说道：“那……大人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情况也不好，从那么高的地方落水，身上的各项脏器都有出血的迹象，还断了一根肋骨，我们给她做紧急剖腹产手术的时候，发现她的盆腔也造成了感染，血压也极低，现在就是靠各种医疗器械给她续命，说她命悬一线也不为过，至于能不能醒过来，全看她自己的意志力了……”
顾子骏面色铁青，胸口急遽起伏着。
他下意识地望了眼手术室大开的门，窗外月色惨淡，衬得他眼底一片恍白。
江心橙让人推了出来，他上前一步。
那模样，简直让他不忍目睹。
小小的一个人，被各种医疗器械包围着，周身一片白，她又面白如纸，感觉整个人都被渗进了这片刺目的白色中去。
“去ICU。”
她被护工推着进了电梯，顾子骏和莫雪随后跟上。
医生随即又说道：“接下来是危险期，你们最好做一下最坏的打算，她的情况不怎么好，现在还处于边缘期，家里老人都还在吧？我看她年纪也不大，还是通知一下她的父母吧，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也不会留下遗憾了。”
医生的口吻多少带了些公事化，殊不知落进顾子骏的耳朵里，更是让他浓眉一阵紧蹙。
他们穿上了无菌服，随医生一块进到了ICU，却只能与她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墙。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伯父这件事？”
他摇头，感觉整个脑袋是涨的。
“你不能擅自帮她做任何决定，命是她自己的，如果......我是说万一，万一真有了什么，你也不希望他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吧？”
莫雪手指蜷紧，又放开，接着再蜷紧，就这样反复了好几下，这才将那些话艰难地说出口。
顾子骏叹息出声，心里无限纠结。
眼前的事实如此残忍，她没了孩子，若万一再清醒不过来，江天夫妇知道了怎么承受得起？他们现在好比已经绝望了，如果抛出了这样的一个信息，他们必将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可万一事情反转，就成了一个更大的绝望，是会生生要了他们的命的。
他们能承担得起一次，不代表能承担得起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