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覆盖粉霞，月亮出奇的亮，连水面上的每块波纹都清清楚楚泛着银光。容英能够看见林穗瞳孔里的虹膜，她有一瞬间又想哭，因为她此刻离林穗是这样的近，近到林穗身上好闻的味道都沾染上自己的身体，就像邓丽君既清又糯的声音唱，“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容英钻进林穗的被中，从背后抱住林穗。她觉得自己就像走失的野兽幼崽，蹑手蹑脚地寻觅母亲，在险境磨砺，渐渐毛发蓬松，牙齿长齐，指爪锋利，有一天撞见另一只母兽，虽然已经过了哺乳期，但心中仍渴望吸乳，渴望被保护，渴望被爱。她越抱越紧，几乎让林穗感觉到疼。然而林穗没有阻止，她也在这种束缚中，得到一种实在的安慰。
寂静林地有喁喁细语。容英问林穗，演戏时什么最难？林穗说，演睡觉最难，眼皮难以控制，老动。因为觉得镜头是在拍眼皮，后来她让心思的游点下移到自己的肺部、腹部，眼皮就短暂不动了。“我们虽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但仍然不能完好地控制身体的所有。”容英听了就落泪，林穗说你怎么那么爱哭，真是爱哭的小孩。容英说我以前不这样的，我是遇到你之后，变得爱哭。我现在有一个技能，只要想到你，我就能哭，就能让眼泪流下来。“这算是自控还是失控呢？”这问题让林穗犯难了。容英又问，“我这样能不能去当演员？当演到哭戏时我就想你。”林穗疑惑，为什么想到我就能哭，这是什么道理？“我让你联想到你自己的妈妈吗？”容英喊，不是的！想到你，想到你近在眼前，我伸手就能抱，看到你的眼睛里映着小小的我，我就感到一种暖煦煦的感动，幸福得要落泪！我有时一想到你离开，我就很难过，心有撕裂的感觉，眼泪流出眼眶。林穗笑道，你这个小鬼头，听得我都心疼了。容英就像孩子一样紧紧地抱住林穗，跟林穗说，“不要不要我。”两个“不要”重叠，让林穗听来，有咒语似的力量。她呼出一口气，身体像曲奇吸了水分变得松软，甜熏熏。林穗笑着点头，“好的，不会不要你。”容英说，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我现在的身体忍不住在抖，你抱抱我。林穗就转过身，面对面拥抱容英。
寒冷使她们呼出的雾汽缠绕。林穗慢慢地，感到容英抖动的身体有一股流动的热量流进自己的体内。她能感受到容英的感受。透过容英的肩头，林穗看到一条银光闪闪的河，河里颤动着一千片月亮的碎片。她想到年轻时一个停电的夜晚，那时的月亮也如今晚一般白亮，月光照亮了每一座房子，流泻进窗户，好像这个世界没有需要私藏的东西，没有秘密，没有卑琐。一切都是亮堂、光明、磊落。那晚她在月光下的田路中奔跑，路面明明暗暗，林穗一脚踩陷，扑倒，手掌被砂石磨破了皮，膝盖破了口，她汗流浃背，坐在一条河边，风声吹过，又折返，兜转的风使她闻见了自己的气味。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斜着飘在河面上，动动荡荡，轻薄而软。她感到孤独，感到空虚，感到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咬牙切齿的爱的力量，想要与一具同样汗湿的温软的肉体拥抱、乱缠，互相渗透。风把河面上漾起的那团雾汽吹散了，雾汽变作凉爽水汽覆于她身，使她汗湿的身体变得嫩滑，温热的内心变得清爽，痒痛的伤口有薄荷的冰凉，紧渴的喉头冒出了涎液，冰凉的脚底板暖烘烘的，整个人轻得飘升。柳丝扫拂她的脸庞，银色的月光照亮她的身躯，虫子、夜禽叫着叫着停了下来，四周太静了，太亮了，太像美梦了，她觉得她必须叫喊出来，探一探虚实——是不是身处山谷，身处河边，身处亮白的夜晚，身处于与一个叫容英的女孩紧拥的世间，她终于叫喊了出来，声音有了回音，是山谷；声音含有水汽，是河边；声音里充盈着炽亮的情感，是这个朗月无远弗届的夜晚；声音碰到另一个声音，是容英环绕四周的耳语。容英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那句耳语，耳语因而有了咒语的力量，咒语让林穗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