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十一)
泽帆2025-12-17 15:294,457

  6月25日-27日

  

  早上出门时,看到对面山上有一个尖锐的亮点在闪,回头再看时,亮光不见了。搜救队的陈队长跟我讲过,他们会引导林中的迷路者用玻璃片等反光物品朝空中反射以此来表明位置。刚刚我瞥到的那个闪光过于强烈,不像自然物所能发出来的。要么是我出现了幻视,要么就是有一块玻璃片朝向我这边,把阳光折射进我的眼睛里。谨慎起见,我启动无人机飞到对面的山上查看,没有看到什么异样,但却意外看到山梁后边的树林中有一缕白色细烟升起。由于那里树丛密集,遮挡了无人机镜头,我无法得知火因何而起。

  

  烟雾飘起的方位属于正南方向,那里是无人区,妙宜失踪时出现的拜山口处于丰山森林的西北位置,两地距离甚远,搜救队认为她涉足那个区域的可能性很低,所以我至今未去过那里寻找。现在,密林有烟,即有人为活动的迹象,早上这个时节——晴朗,气温24度——烧火,除了在做饭,想不出其他可能。我锚定好位置后,决定去那里看看。

  

  从老屋到烟雾标记点的直线距离是2.9公里,但要先翻过一座山,烟雾点又处阳面,植物茂盛,几乎要时刻靠自己开路。我先开摩托车到山脚下,然后爬山,保险起见,在山里我沿途每隔20米用布条作了标记,并在树身划下方向箭头,走着走着,被一道河挡住,我沿着河上游走,找到水浅位(刚没过膝盖)蹚了过去,阳光下的水亮晶晶的,但水凉得像冰水,过河之后膝关节隐隐作痛。

  

  花了一个小时才到达烟雾处,才发现烟雾并非人为,而是燃起了小型山火。一片灌木丛被烧毁,火并不大,呈火苗状态往四面舔舐,偶尔卷起一簇火焰,是微风吹过的痕迹。火圈是一面乒乓球桌大小,我快速把燃烧圈边缘之外的植物砍掉,形成一个隔离圈,之后砍下一些带叶树枝,用绳子将树枝捆成扫帚样,去一百米开外的河边蘸水,来回往复地扑打边缘,一点点将火圈给扑灭。扑火过程中所幸没有起风,这时节的植物汁水多,耐得住烧,因而只是火势扩延,没有烧起来。扑灭后的燃烧圈面积变得有一个拳击擂台那么大。

  

  我筋疲力尽,眼睛被烟雾熏得发疼,水早喝光,去河边灌了一瓶“冰水”,在嘴里含温了再喝,又吃了两根蛋白棒,因为走不动了,就在一棵树下休息并观察,以防中午气温升高,草灰再次复燃。不知不觉睡着了。又梦见了妙宜,梦到我在剧组拍戏,迟迟哭不出来,叶豪来传话,说妙宜在外面等我,她背着书包,让我回家,说家里着了火。醒来已经是下午五点。瓶中“冰水”经阳光曝晒变温,我一饮而尽。

  

  回程时,走了一小时还没看到熟悉的路段,看不到老屋门前的山脉,感觉不对劲,此时已经傍晚。我一看GPS定位,发现所处位置偏离老屋到了一个夸张的距离,明明沿着来时的标记物走,怎么会这样?

  

  我捂住耳朵,听见自己突突的心跳,知道自己恐慌起来了。天色变得昏黄,周围树木看起来都一个样,我按照定位指示走,但走着走着前路就被堵住——不是杂草丛,就是山石堆。在寻路的过程中,天色彻底暗下来,我点亮手电筒,光圈里面飞舞着密密麻麻的昆虫。

  

  “嗡嗡嗡”的杂音让我心烦意燥。不知是体力用尽,还是恐慌,我双腿发软,想要快走,但就像是梦中一样,步履粘滞。我一面看定位器,一面看前路的光圈,一步一步,踩着林地的落叶枯枝咔嚓咔嚓地行走,突然踢到一个断木尖,如果在平时,我顶多趔趄几步,但那时我整个人飘忽,往前扑去,从一个缓坡翻滚而下。

  

  有一瞬间像是失明了。我看了看四周,后方地上斜射出一道光柱,我捡起手电筒,拿着手电筒四处照射摸索,怎么也找不到定位器了。我倚着一块大石坐下来,让自己冷静,唯有在山林中度过一晚,明早往低处走,找到河流,再沿着下游走,慢慢找到出路。

  

  思考完对策,我吃了两块压缩饼干,两根蛋白棒,喝了半瓶水。心跳缓和了不少。头顶的枝叶缝隙中星星很亮,远处的溪流声响清晰可闻。我将急救毯裹在身上,关掉手电筒,倚着石壁休息。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自己告诉自己,我只不过置身在一个陌生的树林中,但我仍然在自己的身躯之内。在我的头顶,是纷繁的枝条和绿叶,再往上,是璀璨的星空。今夜晴朗,无数的星星一齐迸发光亮,光亮徐徐照下,映亮我背后倚着的深灰色的山石,我屁股下坐着的开着紫色、粉色、白色花朵的林地。映亮我身披的锡箔毯——这个女人银光闪闪,因发光而发热,热量从她的表皮一点点聚集于身体的核心,再由核心发散到四肢,五官,头顶。花朵、草叶、木枝、果实朝同一个方向摆动,带起了风,风一遍遍拂过她的脸颊,吹动她的发梢,女人能感觉到风往哪儿吹。

  

  醒来时,眼睫毛、鼻尖还有下巴沾了露水。天色熹微,凌晨四点,头上有邦邦的木头撞击声,是一只松鼠在磕果实。我们四目相对,它停下,之后咻的一声溜走。我把急救毯收好,收集树叶的露水洗了洗脸,在周围寻了一遍定位器,仍没有找到。期间鸟叫声此起彼伏,树林逐渐热闹起来,我因这阵鸟叫而想到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妙宜学校组织春游,我开车载她到奥林匹克公园,车缓行公园车道上,她在车上报出不同的鸟名,我不解其意,她答我,她能根据鸟叫声听出是什么鸟,“你听,这就是布谷鸟!这鸟的叫声就是它的名称。”我那天没睡好,人是麻木的,没有回应她。现在我听着这林中杂而不乱的鸟鸣,觉得妙宜拥有我所羡慕的伟大的天赋,而这些天赋得益于何圭的教育,而何圭那颗宽厚的仁心,是亲近自然、敬畏自然的体现。

  

  我在山中只区区生活两个来月,眼睛变得更明亮,剪脚趾甲时第一次看清了尾趾的细节,我才发现自己是“六甲番”;我的手劲变得更加有力,一斧子就将木柴一劈为二;我的味蕾变得灵敏,尝出了粮食、蔬菜、水果和菌菇的细密滋味;我的思维变得清明,能想到久远的往事,也敢面对隐在阴影中的回忆,有时甚至能通过细节看见未来——比如老屋门前的山一旦起雾,雾越聚越浓,往山上笼,那么不久就会下大雨;我的心境变得广阔,惊喜地读出了田园诗的美,渐渐爱上那些在城市中被我忽略的自然的奇观:花貌、草药、鸟叫、蝴蝶翅膀的花纹、胆小的兽类、日出前天空的颜色、晚霞;我的表达欲变得旺盛,在日复一日的日记中,我找见了自己的文字般若;我的眼泪变得克制,不会再因表演而流,同时我的泪腺又变得发达,一想起妙宜,脸颊常常就会被泪湿透。我到这时才理解了一部分何圭和妙宜,并想完全了解他们,可惜为时太晚!

  

  我往山下走去,在我的右边是一面山崖,左边是一处缓坡,我应该身处在一个山沟之间。这个山沟堆叠着乱石,拐角有不少已经腐烂的巨大的倒木,夏汛发山洪时,这里应该涨过大水,因为只有山洪才有这般力气将这些石头、巨树冲到这里。从树身缀满了各种蘑菇,木质的酥松程度可以看出,这些木头在这里已有些时日,也即是说近年来(至少三年间)丰山没有发过洪水。如果我的推测准确,那么沿着这道山沟往下走,肯定能找到河流。

  

  大概走了三百米左右,我看到一处凹进的山石落叶底下,有发白的棍状物,很像骨头。我站住一会儿,打开手电筒往前查看。

  

  确实是骨头,虽然我没见过人骨,但根据长度和形状,我预感这是人的腿骨。我的心又开始砰砰跳。这条腿骨有一半埋在地下,我挖开落叶、苔藓和泥土,逐渐挖出了腿骨、盆骨、脊椎、肋骨,在这副骸骨支架的最顶端,我挖出了一面头盖骨。

  

  我跌坐于地,眼泪止不住地流。

  

  不知哭了多久,我的大脑才渐渐清醒,然后意识到,这具骸骨不是妙宜。妙宜今年三月底在林中失踪,纵使被林中野兽啃食,被细菌分解,她的尸骨也不可能“干净”到这个程度,也不会被埋进这么深的土中。这具遗骸在这里显然有些年月,我认为比发山洪时还要再早,因此,我断定这一定是另外的林中遇害者,很可能就是那位2010年在林中失踪的大学生。

  

  可能是阳光照射,也可能身为母亲,我并不觉得害怕——但心中仍然很悲伤。我决定把这副尸骨带出去。我铺开急救毯,拾捡骨头,整齐垒放在毯子上。在整理骨头的过程中,我发现骸骨周围没有一件衣物。没有衣服、裤子、鞋子和背包,没有一块织物碎片,我认为纵使死去已久,多少也会留下点痕迹的。这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将遗骸小心包裹起来,掂了掂重量,因为骨头含有水分,表面沾有泥土,感觉至少有20斤重。由于背包空间不够,我不得不把急救包拿掉。我在遗骸处做了标记,接着往下走。

  

  中午,走出山沟,终于找到河流。沿着河流往下走,以为很快能出去,但走到下午五点,仍然没见到一点熟悉的景致,长久盯着流动的河水,头晕目眩,站住的时候,又觉得土地在后退。转看四周,不变的郁郁的树林。我带的食物已经吃完,看到几株山樱桃,上面结满了鲜红的果子,采了不少吃,果肉很少,几乎都是汁水,汁水很酸。

  

  天色比昨天更早暗下来,我在河边找了一块空地,生起了火。到了晚上,河面起了雾,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云层内偶尔发出闪光,不久就下了雨。雨越下越大,没有一个地方可躲。眼看河水涨了起来,我只能往树林里退。林子里叶子叠叶子,雨点感觉比空地还密,在雨声之中,我听到一种恐怖的叫声,像干哑的声喉在嘶嘶的吼叫,我知道这应该是某种夜禽的叫声,但听了还是起鸡皮疙瘩。后退之中,撞到了一棵焦黑的大树,树的中部空出了一个能容下两个人的大洞,看样子是被雷电劈打过,我把火堆移至树洞前,人躲进树洞里。

  

  雾汽逼近,啼叫环绕,地上的火堆发出朦朦胧胧的光焰,我看着这耸动的光点,看见火堆旁蹲着一个小女孩,那天她从剧团逃离、出走,同样下起了雨,她在一座大桥下避雨,冷得瑟瑟发抖,点起了火堆。期间有个大人过来,喝她,在干什么?她说,我在给我爸烧纸钱。那时她爸还没有死。那人说,走走走,要烧回家烧,这里不能烧火。小女孩不想走,她不知走去哪里,她抬头看那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她爸的名字,她说他是在这条江里被淹死的,必须在这里烧,他才能收到。那人听后就离开了。女孩又去江边拾捡了几根湿木,堆在火堆外,湿木的根部滋滋冒水,烧出了浓浓的白烟,不知这是谁教她的,用湿木烧火,可以烧很久。女孩在火堆旁背身躺下,在她的前方是一棵黑森森的树木,在树木的中部,女孩看到一双女人的眼睛。女孩和女人就这样彼此对视,一直看着,后来雨停了,雾也散了,她们两人都感觉到了暖意,睡着了。

  

  鸟叫声叽叽啁啁,生机盎然的清晨又降临了。通过前方的河流表面的反射,我看到天空此时是群青色的。我从树洞走出,吃了两捧山樱桃,接着往下游走,走着走着,看到前方有一个金黄的圆团在跃动,是一只狐狸,再看,蓬松的尾尖有一蓬金毛,是“老友”,我经常喂食的那只,看到它,说明我应该离老屋不远了。“老友”显然也认得我,并没怕,与我保持十几米的距离,好似在带路,我跟着它走,果然走出了山,看到了老屋。

  

  老屋前停了一辆警车,原来叶豪前两天看我手机定位不动,又联系不上我,于是找过来,又报了警。我说我这两天在林中扎营寻找妙宜。警察显然觉得我住在这里,会无端增添他们的麻烦。毕竟警车开进山来就要接近半小时。他们跟我说,夏汛要来了,这里将下暴雨,住在这里不安全,希望我能离开。我不想跟他们起争执,想到包里沉甸甸的尸骨,转了话题,说我的寻找并非没有突破,在他们面前的地上摊开那张急救毯,向他们转交了这具尸骸。他们把尸骸带走之后,说很快会调查清楚死者的身份,给我回复。晚上叶豪在这里过夜,他又搬来一些影坛八卦,我只零星记得他说一名女明星与一位圈外女伴一起去俄罗斯看世界杯,被粉丝看到在车内接吻。后来实在太困了,八点左右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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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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