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切渐渐隐入在昏暗的暮色里,乌鸦在窗外屋檐上叫两声又飞走了。——曹禺《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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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林穗,我十五岁生日那年,你为了让我高兴,花了不少心思,给我办了一个派对。餐饮环节的背景音乐是爵士乐,互动环节是钢琴曲,大家喝着香槟和红酒,聊一些过后即忘的场面话。最后齐唱生日歌,祝我生日快乐,闪亮的眼珠看着我,逼我必须说点儿什么: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生日派对,谢谢大家的礼物,特别感谢我的妈咪,给了我一个难忘的生日。
这是我第一次在你的派对中当主角。你热衷聚会,房间要有鲜花装扮,喝红酒要有音乐相伴,下午茶的杯盏一套就要上万,每颗樱桃洗干净还要用纸巾擦干上面的水珠,吃甜品之前要先漱口,每场派对必备调酒师以便调出五颜六色的鸡尾酒,买了一整个书架的精装书却几乎没看一本。不对,我怀疑你认真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和《包法利夫人》,你从这两本书中学到,人如果要成为“上流”,须遵循一套摸不着边的礼仪生活。或者换种说法,一个人要是能豪掷千金,那就能提高身价。
爸爸和你是离得最远的两类人。就在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看到爸爸登山的背影,他背着一个背包,手拿一根登山杖,攀爬而上,偶尔弯腰拾捡一枚松塔。后来,他来到一个崖坡边,清点包内的松塔,一枚枚圆润又漂亮。他嗅了嗅松塔的味道,然后将背包放在地上,纵身往崖下跳。
我知道爸爸的死并非意外。
那晚,大家问我许了什么生日愿望。一直以来,我真正的愿望都是跟爸爸在山林中生活,跟他一同去爬山,摘果,游泳,钓鱼,种地,栽花,采蘑,砍柴,搭棚,收粮食,看羊嚼草,清除林中捕兽工具,盯着火在灶中烧,沿着碗沿吸溜滚烫粘稠的碴子粥,捡漂亮的松塔。每天活得尘土飞扬的,对,活成你所讨厌的反面,我还要去蹚齐腰的河,爬五层楼高的树,跳十层楼高的瀑布,摘山楂和野枣吃,将你厌恶的昆虫放在手掌上爬,在漆黑的荒野中追逐鬼火……成为你所斥的“没教养的野孩子”。
是的,我不喜欢你所喜欢的东西,我不喜欢那些亮丽、崭新、香喷喷的物件,我喜欢旧的、古朴的东西,既是坚固恒久的,又是娇嫩有生命力的。我喜欢林中的一切,因为我在其中能得到安慰。爸爸去世那天,你不让我看他的尸体,说他是不小心从悬崖上摔下来的。他的背包里面装着为我捡的大大小小的松塔,有的小得像一颗星星,有的比我张开的手掌还大。
林穗,爸爸是自杀的,对吗?他出事所背的背包,一个血点都没有。他摔落的山崖,是他出生并且依恋的地方,是他从小爬到大的地方,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他都了如指掌,怎么可能像你说的, ‘不小心从悬崖摔下去’。
你跟爸爸是如此的不同。你努力工作,光彩照人,为了争取到一个心仪的角色,愿意付出极大的代价。有一次你指着电视中走红毯的女明星说,要不是因为生了你,现在站在那里的可能就是我。还有一晚,我看到你手机屏幕弹出一则三个数字的短信,不久后你就出门了,我知道那是一个房间号。
爸爸当初退出公司,你跟他吵,说他在黄金年纪就回家养老,是不思进取,把辛苦经营、业绩亮眼的公司拱手让人,是脑子有病。爸爸没有反驳,但我理解他创业、奋斗,就是为了早早实现财务自由,得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为何一件明智的选择在你眼里却是愚蠢的。要么是你错了,要么就是你们的结合是错的。你爱说一些大词,而他看见的都是一些微末,这就是你们永远交流不到一块儿的原因,也是他吵不过你的原因——也可能是他看透了你的虚伪、愚蠢,懒得跟你争论。
很多事情他内心不信服,所以懒得应付。他懒得交际,懒得商务谈判,懒得出席盛会,懒得用名贵的衣饰装扮自己。简而言之,他不喜欢与社会规则有关的一切,他不喜欢城市。他内心珍视的是他童年成长的地方,珍视他在乎的人。我认为他曾经珍视过你,你们商量离婚的那段时日,我看得出他是真的难过。
而你相反,凡是他在乎的,你皆视如敝屣。你不喜欢去爷爷奶奶家,你说那里的厕所是粪坑,柴灶的烟熏得你难受,炕太热睡不着,灯下聚满了蛾子,东西都沾有一股土腥味。每年春节,在喜庆的氛围中,只有你露出一个冷脸,为了不参加大合照活动,借故有事提前回去。你不是自比影后吗?怎么连逢场作戏都不会。
我是发自内心地喜欢那个群山、绿树、河流环绕,夜晚寂静只有虫鸣,漫天星光的地方。正是爸爸经常带我去那里度夏,我才拥有一个丰富、快乐的童年。我特别想回到童年,特别想回到那里。我特别想念爸爸。你不仅不喜欢那里,还不乐意我去。你说女孩子应该体态温柔、举止端庄。为了让我成为你理想中的女儿,你在我成长过程中施加了无数的霸政,当时由于年纪小,我尚可认为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关照,但现在,我明确告诉你,这就是伤害!
我还记得我6岁那年,你硬拉我去学芭蕾舞;8岁那年,我买了一个黑色的书包,你说这不是女孩子的颜色,强制给我换了一个粉色的;12岁那年,你说我的眼神太野,没跟我商量就带我去做了双眼皮手术;14年那年春节,我想去丰山跟爸爸一起过年,你不同意,为此将我的身份证拿走。两个月后,爸爸就去世了。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年春节我跟他一起过,这个结果会不会就此改变呢?
林穗,我讨厌你。心理医生跟我说,我的抑郁有一部分是对你的反抗。这说法挺新奇,好像你是坏人。但我跟你生活在一块,确实不太痛快。我一跟你提及痛苦,你就会对我展开说教,认为我的痛苦是小题大做,试图把痛苦扭转到另外一面。我问过心理医生,她跟我说,这是因为你遭受过痛苦,内心仍然封存痛苦,因而不愿接近痛苦,害怕他人痛苦诱引出自己的痛苦。这就是你既无视爸爸的痛苦,也轻视我的痛苦的原因。因为痛苦会感染你。
你总是说,你十七岁那年只身来北京闯荡,虽然磕磕绊绊,也撑过来了。今年我十八了,跟你相处的这十几年,我们互相拉扯,都累了。现在,我决定跟你断除关系,你的东西还给你,我归我自己。
我是在冷静的状态下写这封信的,也就是说,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当然,你大可看作这是我对你的报复,我不在乎。我成年了,我有自己的决定权,这是我主动离开。听豪叔说,你最近进了剧组,有一个为你量身定做的角色,如果你报警来找我,势必会影响你来之不易的“演艺事业”,第二,这封信没准会泄露出去,我在这里对你的控诉和揭露,算不算一场“公关危机”?所以,我希望你照常过你的生活,不用来找我。因为我一旦下决定,就不会让你找到。
最后再说一点,你朋友送你的那幅抽象派画作,你方向挂反了。这些年,家里客厅进进出出这么多人,却没一人发现。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只要活得够抽象,正或反没啥差别。林穗,你走了那么多桥,吃了那么多的盐,卖了那么多的笑,花了那么多钱,身价不增反减,现今仍是不值一提的演员。(要不是你跟爸爸离婚分到的那些财产,以你的业务水平,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吗?)在此真诚地建议你往后活得抽象一点,不摆架子,不逐名利,丢掉人设,摆脱标签,直面现实,遵从内心,没准真能别开生面,更上层楼呢。
拜拜了,林穗。
何妙宜
2018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