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五)
泽帆2025-12-17 15:082,394

  回到家,坐在沙发前,林穗眼睛就会下意识盯着前面那幅画,画中浅绿的背景,点缀纷繁的粉点,在背景之前,涂了一个深灰的长条色块。林穗喜欢这幅画,纯粹是看起来舒服,看着这大面积的朦胧的浅绿色,她总是很容易就进入冥想状态。看这幅画于是就成了她回家之后的惯常仪式,坐进沙发里,点燃香薰,盯着画,沉浸,浮想联翩,继而断念、收息,好像覆盖她周身的尘世的污浊外壳就会变成齑粉洒落,她的身体柔软了一些,有解放感。

  

  今天晚上她看着这幅画,突然就觉得,这画的是一个瘦弱伶仃的女人,站在一个夜晚的、林中的、飘满落花的湖前,林穗想到她的某个前世,或者某个平行时空中的自己,曾经或正在这个湖里游泳,墨绿色的湖底有一只鳄鱼。在她剪水而形成的背后的三角水域中,这只鳄鱼尾随,在鳄鱼差点咬住她时,她爬上了岸,月光照亮了她肌肤上的水珠,水珠与水珠汇合,流至她的脚掌下,流进浅绿色的湖面,最终成为自己的墨绿色的影子。鳄鱼在她身下,静默地张开了大口,吞下她的身影。从此,那个世界的林穗少了影子。少了影子的她并不觉得自己与别人有何不同,顶多只是觉得自己轻了一些。那个少了影子的、轻了一些的林穗,最终没有活到30岁。30岁是人生的一道坎,被湖中鳄鱼吃掉影子的女孩跨不过去。

  

  夜风掠过那晚的湖面,缱绻地、生生不息地吹着,吹到了这边世界来。风掠过弧形的世间,沿着树冠梯形上升,吹动这边世界的林穗的屋子的窗帘,撩动林穗的发丝,她回过神来,眼睛下移看见画下的液晶电视屏幕里的黑色身影,想起这一世的她已经38岁了。她喊“妙宜”,好像要抓住某个具体的物件,以便给冥想画一个句号。

  

  呼喊没有得到回应,喊声如误闯入房间的鸟旋飞了一圈,林穗才想起妙宜不在家,昨天她们吵了架,之后妙宜离开家。为了什么而吵架,林穗思索了一番,在一团乱麻中找到那个线头:自己进了妙宜的房间,开了她的抽屉,看了她偷偷写的小说,然后当面指责她。妙宜平时鼓着一股气,伺机要吵架。林穗知道这一点,知道妙宜讨厌自己——特别是何圭去世后。因而妙宜一有张弩之势,她都只是沉默,退步,炭火发出彤光,因低氧而最终熄灭了。但这次妙宜发了狂,在林穗面前把自己的小说本子撕得粉碎。

  

  “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还敢说我不知羞?”

  

  “我是什么样的人?”

  

  “进不同男人的房间,跟他们睡觉的人!”

  

  林穗打了何妙宜一巴掌。何妙宜愣住,笑出来,大笑,把小说碎片轻轻洒在林穗面前,离开了家。

  

  隔天醒来,林穗照例做了身体拉伸,冥想,吃完早餐,经过何妙宜紧闭的房门,看一眼鞋柜,给何妙宜打了电话,电话关机。接着她出门,开车绕着小区一圈,看心率手表,发现自己心率比平常快,她把车停下,给叶豪打了电话。叶豪接起,问,“穗穗,什么事?”

  

  叶豪叫林穗“穗穗”。林穗穗,这是林穗的艺名。在叶豪看来,林穗这个姓名过于干练、疏离,没有辨识度,不利于她在演艺圈的发展,因此给她起了“林穗穗”的艺名,更亲切也更女性化。

  

  1997年,叶豪关了自己的剧场,当了林穗的经纪人,为了将林穗的形象与这个艺名绑定,并推广出去,他策划了一个活动,在各大城市报纸上重金买下版面,刊登了林穗的写真照,介绍了林穗的履历,为林穗征集艺名,采用者奖金十万。两到三个字就能换取十万块,活动收到各地来信,最终叶豪从中选了十个备选名字当做优秀奖,结果公布后,大家都记得“林穗穗”。影视公司在这个推广活动中看出叶豪的能力,签了林穗和叶豪。隔年何圭与作为演员的林穗认识,哪怕后来得知她的真名,何圭也叫她“穗穗”。想下来,好像只有女儿叫自己“林穗”。

  

  “妙宜好像离家出走了。”林穗一遇到事情,第一时间找叶豪,已成下意识的举动。

  

  叶豪问清楚状况后,报了警。

  

  警察通过手机定位发现人去了北京的郊区,再一看,那里正在举办音乐节。林穗去了音乐节现场,满山满谷都是人,准确点说,都是与林穗迥异的年轻面孔。年轻人在蹦在跳在歌唱在流泪,只有她原地四顾心茫然。天色渐次暗下来,大风刮过她的身体,让林穗双眼模糊,腮帮子一咬发出咯吱咯吱的细沙碎裂声,听到周边的旗帜剌剌响。年轻的人们在大风的吹刮之下,热情不降反涨。林穗听到人们涌向大舞台,齐喊“张曼玉”。她以为是幻听,视线往台上看,真真看到了张曼玉——林穗的榜样,前辈,同行。

  

  人世间是由阴差阳错构成的。张曼玉2008年拍摄了一部电影,后来成片时有关她的戏份全被剪掉,她表面上虽然“不介意”,但内心沮丧,开始怀疑自己演技。后来经由一位朋友提醒,这只是自我显现的标志。之前由于“自我”的沉睡,她能自如、顺畅进入并扮演各样角色,体验人物的内心——更多是痛苦,然后脱离出来,再衔接进入另一个角色——体验新的痛苦。朋友告诉她,之前她炉火纯青的演技,并非缘于她的掌控,而是缘于她的懵懂与混沌,像一团泥得以形塑各种形状。但当“自我”凸显,我穿上我的皮囊,她意识自己并非所扮演的别人,而是“张曼玉”,自此就失去了幻化她人的魔法。扮演角色的时候,张曼玉的样貌总是时不时显示,与角色的脸孔重叠,尽管她加倍努力,然而投在大屏幕看总是突兀。这个“自我显现”的事实,让她意识到演艺生涯的结束。与其说她再难以胜任演员了,不如说她失去了对演戏的激情——也可能两者同时兼备。她走下演艺的舞台,去成为自己。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她走上了音乐节的舞台,让寻找女儿的林穗隔着欢呼的年轻人群,见到了她那位从未见过面的亲切的朋友,见到了此时此刻的张曼玉的脸——连带她伶仃的身形,被风吹动的发,干涩的嗓音,依然媚人如狐的眼睛。

  

  风变大了,声音不再是“呼呼”,而是“隆隆”。大风刮来了叶与沙,吹开了舞台的顶棚。音乐戛然而止,张曼玉被工作人员带下台。林穗是在那一刻明确感觉到,属于她们的时代过去了。但主角在每个关口都配备有象征,不合时宜的自己,既没有舞台可登,也没有舞台可退。既没有台词、背景音,也没有被观看的目光。唯有笼罩的风尘一样。回忆的火车重又靠站,陆续下来让她感觉难受的面孔。她像是被风搡着走,怔怔回了家。

  

  何妙宜后来没跟林穗说她去了哪,林穗也没过问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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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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