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四)
泽帆2025-12-17 15:072,626

  剧场名为“叶豪剧场”,以创办人的名字命名。叶豪兼剧场导演、编剧和财务。那个时候小剧场招募演员,无外乎去各个戏剧院校发放传单,在剧院外的公告栏上张贴广告。这些广告停留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一周,要么被撕掉,要么被新的广告覆盖。叶豪接到林穗的电话时,他戏里的角色都已经定好,但他好奇林穗的消息来源。林穗跟他说,这号码是她之前记下来的,叶豪又问,为何隔这么久才联系。林穗答,那时我的眼睛刚割了双眼皮,还肿着,形象不好。这么一说,勾起了叶豪的兴趣,他让林穗过来面试,好像重点不在招聘,而是为了看一眼她的眼皮。

  

  林穗根据指示,搭乘公交车,在圆明园的前两站下了车,沿着一条土路直走到底,可看到一尊断臂维纳斯,左拐是一个住宅区。住宅区围着围墙,林穗绕了一圈才找到一个门。相比住宅区的面积,这门小得可怜。

  

  她跨进门,园圃的树木都光着枝丫,汕头几乎不存在秋天这个季节,在北京她算是领略到了——一面是阳光撩人,一面是落叶萧萧。林穗想到在即将到来的将来,迎接她的还会是一个飘雪的新奇的冬天,刚刚在火车上被窃的屈辱记忆就如进入新旅程的火车行远,心中充满了期待。她喜欢这个鲜明的城市。

  

  “叶豪剧场”平平无奇。那扇斑驳的木门打开,露出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长发男子,男子打量林穗,目光又回到她的眼睛上,惊喜道,“眼皮割得不赖吗,不说像是天生的。”他做出手势,“请进。”

  

  林穗站着不动,“这里是剧场?”

  

  叶豪跟林穗解释,这里是办公室和排练室,他们一般在这里排好戏之后,再去租正规剧场彩排,最后正式出演。早先在电话中他已经初步了解了林穗的经历,知道她做了多年的戏曲演员,有武术功底,“放心,我打不过你。”

  

  屋里与其说是热,不如说是闷。林穗进了门,左手边是厨房,右手边是客厅,客厅隔了一个隔间,作办公室。其余地方是排练室,墙壁和窗户都贴了棉被,叶豪说是“隔音”,“被周围的居民投诉过几次。”靠西墙摆放着一个大木台,台上堆着一些道具,有三个青年演员在台下休息。

  

  叶豪让林穗作一个详细的自我介绍,林穗张口讷讷,她完全不懂现代戏剧的门道,怕露馅,心虚,只报了姓名、年纪和籍贯,“学过十年潮剧。”青年演员听完,看林穗烫发,穿着皮衣、牛仔裤,又做了双眼皮,因这份时髦而误以为她在扮酷。

  

  叶豪问,“整个少年时代都在潮剧团度过啊?”

  

  “可以这么说。”

  

  “没上学?”

  

  “团里有老师教基础算术和语文。”

  

  “为什么来这里?”叶豪说,“我们只是刚起步的小剧场。”

  

  “潮剧演腻了。”

  

  “戏剧对普通话的要求很高。”叶豪说,“你普通话不太标准。”

  

  林穗耸耸肩,“我可以练。”

  

  叶豪左右看了看,“你根据台上的道具给我们来一段即兴表演,可以吧?”

  

  林穗看着台上的散乱的道具,假门,假人,木梯,塑料花,行李箱,一张铁架床……没想到是这样的面试方式。叶豪让她慢慢想,不着急。她看向底下四双等待看戏的眼睛,背上的疤痕一紧,似一疼,体内在冒汗。听到师父的教导,一登台,自己要收起来,人物要浮出来。孤注一掷,如果面试不上,身上的钱花不了几天。她看着木台上的床,床上的假人,深呼吸,步上了台阶。

  

  林穗走出了楼梯间,闻到一股酒精味。她右手边是护士站,左手边是病房,有病人的哀叹传出。林穗沿着病房的过道,到了父亲的病床前。

  

  父亲在暗中睁着眼。林穗知道他并非无意识睁眼,而是真正醒过来,因为林穗上前对上他的眼珠,两个眼珠即刻滑向一旁——像受到斥力的铁珠。

  

  “我有事想问问你。”林穗坐下。

  

  父亲的面容如木刻。

  

  “你为什么要把我卖掉?”林穗看着父亲说。

  

  父亲眨眼。

  

  “别装,我知道你能听到。”林穗声音有些嘶哑,手指捏住被单,攥成拳头,“这些年我一直没找着机会问你,现在你要死了,我要问明白,为什么要把我卖掉?”

  

  父亲的眼珠颤抖,眼角盈出一汪泪。林穗斥,“不要哭!我不要你的忏悔,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在家里多盛一碗饭很费劲吗?还是我哪里做错了,碍到你眼。说,为什么要把我丢掉,我是你的一件物品?”

  

  父亲沉默。

  

  有眼泪从林穗眼中滚落,她用拳头擦拭掉,“七岁那年,你问我爱不爱看戏,我点头,你说想不想学戏,说在剧团能交到同龄的玩伴,学一门技能傍身,对将来有用。我起初还以为就是学学,很快就能回家。结果不再看到你,好像学不到尽头,我想如果学不好,装作很傻的样子,就会被人家退回去,结果手指被摁在鼓边的鼓钉处,用鼓槌敲,十个指头都肿了,疼得想去死。他们说,你把我卖到了戏班,你不管我,所以他们敢这么体罚我。”

  

  父亲的手颤巍巍地从被中伸出,递给林穗一个布包,终于开口,“我没能力照顾你,委托你陈叔照顾。当时剧团给我的钱,我都换成这些了。你收起来,当嫁妆。”

  

  “把我当做累赘,别说什么没能力照顾我。临到末尾了,还装模作样关心我的婚姻呢。”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父女。”父亲的手垂下去。

  

  “我们不是父女。你活着跟我无关,死了也跟我无关。为什么要卖掉我、抛弃我,答案我早就清楚了。我之所以来,就是想在你死前折磨你一下,让你遭受良心的煎熬,哪能让你这么轻飘飘地离开。我要让你记住,你如今吃下的恶果,是你那个女儿平时咒你的应验。她并非懵懂无知的小孩,她不仅不懵懂无知,她还心狠,有仇必报。回想一遍自己一败涂地的人生,然后带着这个记忆死去吧。”林穗站起来,掰开父亲的手,抢似的拿走了布包。

  

  林穗演完,脸颊上缀满了泪花,眼睛被泪沾湿,有闪亮的弧光,与恢复正常的双眼皮结合起来,看起来灵气十足。叶豪站起来鼓掌,他被林穗的表演打动,眼眶红红,以评委的口吻点评了一番,“浓重的情绪让我们完全沉浸其中。”其余三人也心悦诚服,有人提到,父亲死前给的礼物,在那种情境下,女儿不会接受。林穗点头,但心中并不认可。

  

  林穗成了“叶豪剧场”的演员,叶豪为她请了台词老师,改了剧本,量身打造角色。林穗的加入,让剧场焕发了生机。叶豪倾力打造她。期间林穗的才华显露,也有大剧场、影视公司对她发出邀约。叶豪坚定林穗会出头,不想让她走。不断给她加薪,围绕她写戏,发挥她的唱腔和武艺,后期甚至将剧场盈利直接与她分成。林穗深知叶豪是她演艺事业的引路人,是她北漂的贵人。是叶豪的赏识和重视,让她坚定自己会演戏的决心。她狠不下心离开,为此错过几个好机会。1997年香港回归,林穗近水楼台,看到陆续有香港电影人北上合作。千禧年在前方招手,悲观者传播末日将至,林穗却觉得,属于她的时代来了。那时“叶豪剧场”最受欢迎的戏剧一年在北京排演八十场,场场不衰。但林穗已经志不在此,她想从舞台走进银幕,成为影视明星。叶豪看在眼里,痛定思痛,有天跟林穗说,他决定关掉剧场,咱们还是做战友吧,我来当你的经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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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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