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纵横四海》于香港上映,隔年盗版录像带流入内地录像厅,里面三位主角的行事着装,成为年轻人模仿的对象。1992年,雀巢咖啡厂在东莞落地,从工厂飘出的咖啡香气开始漫溢全国。林穗学钟楚红在电影中的造型,穿白衬衣、皮夹克、哈伦西裤,戴着墨镜走在珠江边上,一位记者自报家门,征得她的同意,给她拍照。隔天林穗去报刊翻寻,没找到自己,三天后在日报的副刊上看到自己的照片,标题字眼“摩登女郎”、“靓丽风景”。林穗把照片剪下来,贴在墙上。她又买了一罐雀巢黑咖啡,电影角色都爱喝的时髦饮品,自己当然也要尝一杯先。两勺咖啡粉,倒入热水,搅一搅,味道似中药,又加进三颗方糖,一勺咖啡伴侣,两勺炼乳,苦味仍旧滞留在喉头,哪里是“味道好极了”?她双手捂住双耳,听到心在怦怦跳,一半是仓皇一半是振奋,她在夜里双眼明亮,定定地看着照片中如明星的自己。沾沾自喜,心高志远。
16岁在北京做了双眼皮手术之后,她睁着一双肿眼,慕名前往北京各大剧场看戏,《北京人》一出,看得她潸然泪下(因泪沾眼皮的创口而感到眼睛刺疼,因眼睛刺疼而记牢戏剧情节带给自己的冲击),原来现代话剧是这么动人。相比来说,潮剧舞台底下看众无一不是老年面孔。这暮气连带浸染了舞台上跟她同岁的伙伴,她们面对新兴事物,皆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面孔,做出一副防范的姿态。林穗还记得,当初跟剧团好友分享秘密一般提起未来整形的打算,对方认为这是一件羞耻及可耻的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敢这么做?”
林穗听厌了这幅文绉绉的戏曲腔调,一心只想逃离这一方氍毹。这红毯脏了,旧了,一踩踏上去就会烟尘浮起。《芦林会》已经让她演到生厌。因为没有孝敬婆婆而被休,这剧情让林穗后来心里蔑视,再演不出三娘的凄哀。戏剧院于她,就如同那座旧式大宅院于愫方,已经困不住她,她要离开舞台,进入世界。北京似感召她的心愿,看完《北京人》,林穗意犹未尽走出剧院,这时风吹动布告栏上的一张广告,窸窣声引她转看,她于是看到了一则剧场招聘演员的信息,她记下了上面的号码。
潮剧又称“潮音戏”,对声腔的要求极高。林穗在剧团担任小生或花旦,唱得稍有差错,调门对不上,即与领奏乐器产生龃龉。米饭吃到一粒砂,观众席立刻响起嘘声。为了延迟“倒嗓”的到来,剧团童伶用了各种办法护嗓,少说话,勤练声,戒辛辣,喝枇杷膏,有的人上台前会喝一口黄酒暖胸。只有林穗放任自流,不仅如此,她私底下还抽烟,想把嗓子“磨沙”,17岁的时候,她的嗓音终于撑不起主角的戏份,班主看她去意已决,同意让她“出班”,但条件是再留一年,把之前学到的知识反哺新人。林穗点头应好,一次乡里演出之后,她卸了妆,把贵重东西提前装好,以散步之姿渐渐走远,走到了当地的客运站,买了张票去了火车站,订了一张去北京的硬座。
天气越来越凉,空气越来越干,在火车上,林穗能切身感觉到离北京越来越近。微小的兴奋让她神清气爽,晨光初晓时,睡意涌至,在座位上打瞌睡的间隙,身边的男子起身,狠狠撞了她一把。她醒来,随手摸了摸口袋,钱包不见了。看到前面的男子,林穗喊“站住”,男子听后反而快走。她沿着过道追去,追到一个无乘客的车厢,男子站住转身,问她要干嘛。林穗说“把钱包还给我”,男子打量林穗,身形瘦小的女孩,举掌上前要打。林穗看准对方伸来的手臂,抓住,小步后退,伸脚踹男子趔趄的小腿,再闪身,借对方倒下的势头,用手臂朝他身侧一推挤,男子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摔向一旁,头磕到座位角,扑到地面。此时到站的播报响起,尾随而来的两人拉住林穗,另两人扶起男子,有人在中间说和。等到喊来乘务员,小偷已经不见。
林穗悻悻出车站,初涉社会,当头一个教训。她低落了一会儿,随即掰开食指上妈妈留给她的金戒指,走进一家金店,店主说必须铰断才能验真,林穗耸耸肩,“铰吧。”脱离了集体的束缚、师父们的掌控,如今连身上一点母爱的影子也没有了,林穗彻底成了自由人。在电话亭,她拨了之前记下的剧场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