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落座的没一个是不会察言观色的，都是在政场上勾心斗角的千年狐狸，各自鼻观眼，眼观心，便也都心照不宣地看懂了张哲这是何意，楚青云的事迹闹的这样大，虽说，这等半真半假的话本流言自然是没人敢在明面上说的。
但到底也是市井奇闻，放在任何一位官员身上，总归是挂不住。没有做官人想如此轻浮地拂了自己羽毛，这于自己仕途都将是一个巨大隐患。更不用说志向远大，尚还未爬至理想巅峰的楚大人。
张哲虽说年事已高，但总归还在翰林院做事，贵为院士，左右不愿牵扯太多，以免失了晚节。再者，当着一众书生的面接受楚青云示好事小，且不说这小小的示好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便是万一日后楚青云此事落了把柄，他定然也得受了牵连。
这边楚青云见张哲想明哲保身，也只好悻悻收了手，可这面子却是不得不给的，勉强回道，“老师说的是。您自有贵福，自然无需补品。只是不知老师今日举办诗词大会是否是想略瞰一二中意书生？学生惭愧，不知能否有幸在这大厅上作出一首佳作，也好为在座的诸位起个头。”
张哲听闻此言，脸上的微笑更甚："哈哈，楚生有此积极的心性，倒是令我这个当师父的很是惊喜呢。好，既然楚生有此雅致，我这做师父的总不好拂你的面子。"张哲说罢，大手一挥，旋即一名书童便拿来了笔墨纸砚，楚青云看向张哲，恭顺道，“学生自当悉听尊便。”
“今日我在院外品鉴了楚姑娘的即兴律诗，为师认为，楚姑娘入手巧妙，构思精巧，打破默守，也算添了这诗会的趣味。“张哲负手踱步，看着也确实尽兴，“恰逢前些日子逢了数年不见的冬雪皑皑，如今大成国库建丰，内和外安，不如今天便以‘瑞雪’为题，也正好以示对陛下忠心，如何？”他指着桌案，笑着吩咐了一句，楚青云闻言，向张哲深深作揖，很好地掩去了眼中的狂喜。
今日就坐的不是一手遮天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就是才高八斗有望及第的读书郎，无论是其中的哪一方，博得他们的好感都不是坏事。
如若他表现出色，教人传了出去，除却增加他楚氏威望，如若名声大了传到皇帝耳朵里，加官进爵，更是不在话下。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想好了如何用此意向解救自己于污名之中！这才是他今天来到这里的根本目的！
虽说张哲先前拒了他的示好，但终归是喜欢这个学生的，此时也给了这么个好题给他表现机会，楚青云怎能不把握？
楚青云挥开折扇，缓缓出声：“闲销雪夜坐，飞尽认愚贤。惟憾无以沫，微冷不自闲。”
此句一出，台下便即刻陷入一片寂静。
谁人不知他楚青云深陷舆论中心的原因缘何而起？他倒是富贵险中求，直截了当地将他与原配的事情阐述出来，一时让人大感意外。
顾修竹算是反应极快的那一拨人，心里暗说这人不愧是老狐狸，这种缺德的险招竟也想的出来，一面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楚兮的反应。在他印象中，楚兮是不屑与楚家有太多纷争的，为数不多的几次，总因她母亲而起。
反倒是楚兮看起来没什么反应。
顾修竹一直惦记着她先前说的那句“我要让他身败名裂”，又怕她一时冲动被千夫所指。
即便她是由张哲允许进来的，恐怕是也不能让所有人信服。她的名声被污蔑太久，实在不是一天就可以改回来的。
台下的人显然也对楚青云的诗颇有微词，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一时之间，楚青云一人站在上面，难免有些尴尬。
“好诗！好诗！”就在此时，一道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人们纷纷投去目光，站起身的，是一位文官家的嫡子，他吟吟笑道，“早先便听闻楚家家主重情厚义，如今看来，却倒是此言不假啊。”
“这……”
其余几人纷纷傻了眼，能淡定坐着的屈指可数，大多数人仍在观望风向，生怕在此等场合说错了话。
“这诗直抒胸臆，”那嫡子倒也不忙，继续道，“真情实感，更别说楚大人吟完了诗已是眼眶微红。倒说楚夫人在世时，无人敢议论一二，怎的如今倒放任这般风言风语了？”
顾修竹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
这人正是二品文官李知谦的爱子，李冕。
李冕自幼喜读诗书，传闻有过目不忘之能，其才华更是名动京城。
因此，哪怕这般年轻，却已然有了进入诗词大会的资格，也敢在这等时刻站出来表态。
“这人就是李冕。”顾修竹侧首轻声告知楚兮，“看来李家是铁了心了和楚家站一边了。”
“嗯。”楚兮轻轻颔首，“我知道了。”
顾修竹沉默了一会，终究是没说什么。
他道是对楚兮大有改观，自然是相信她也应该有自己的打算，而且，相当靠谱。
那他还添乱干什么呢。
如此想来，顾修竹更是无所顾忌地开始期待这场大戏。
李家没让李冕独自站太久。
很快，李知谦也站起来表态：“冕儿所言不假。”
“楚家此前名声诸位自是有所耳闻，楚家二小姐楚灵温柔贤惠，乃京城女子楷模，如此一来，又怎能质疑楚大人为人？”
“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为博得客人欢喜编造的市井故事，分明是无稽之谈，各位鸿儒雅士也要听信，未免让人笑话了吧……”
他这番说辞设计的当真极好。一方面，替楚青云解围示好。
另一方面，又将利弊关系引到各看客自己身上，而这群“看客”，个个身份不凡，也是众所周知的。在这样的说辞下，没人想承认自己是低人一等的布衣草民，于是原先尚且摇摆不定的大多数人，纷纷随声附和。
“就是啊……我原本就不信，说什么原型是楚大人，我看都是讹传。”
“这世道啊一传十十传百的，故事被一道道加工，好人也能说成坏人！”
“无论如何，楚大人的为人我们是信得过的。”
“楚大人，您诗写的真好！”
耳边尽是吹捧之言，而这与方才的窃窃私语、将信将疑的转变，前后不过一刻钟罢了。
楚兮听得心烦，扶着酒杯站起身：“感谢各位为我父亲正名。”
“但诸位好似忘了，今个儿可是诗词大会啊。不赋诗，岂不徒有虚名？”
顾修竹刚刚告诉她，光是晌午她的即兴赋诗定然不能够使众人完全信服。顾修竹还有未说出口的——
她心中也了然。
不外乎就是什么“你打算怎么办”“你之后有没有想法”诸如此类。
楚兮淡淡一笑，今日承蒙各位对我楚家关照，这第二环，不如就由兮儿来吧。
正如顾修竹所言。
这在场的各位，仍旧对楚兮抱有将信将疑的态度，而楚兮的这一番话恰恰激起了所有人的兴趣，正如投水石块般的，激起了不小的浪花。
楚青云的目光移到了楚兮的脸上。
这人又打了什么坏心思……
自从楚灵被赶出临安王府后，他就一直提防着楚兮，他此刻是领悟到了，她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如今翅膀硬了，还有顾修竹撑腰，更是天不怕地不怕，甚至不讲究那女子必须遵循的左右尊卑，教人好恼。
此前楚兮回府无一不是低调行事，楚青云又有意护着家族脸面，这才让父女不合的消息传出去，而今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发作，只好勉强笑道：“王妃请讲。”
楚兮瞥了他一眼。
你不是明明辜负明媒正娶的妻子，不待见她留下的骨肉还要自诩伉俪情深吗。
楚兮轻轻一笑，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落在楚青云眼里，更不是什么好征兆。
“雪落寒销骨，老妪怆然悲。泥落芳幽阁，却道零落好。”她向着楚青云举起酒杯，莞尔一笑一口尽了那酒，“今日您高兴，我敬您一杯。”
烈酒入喉，三分浓烈，却有一分甘甜。
楚兮放下酒杯，笑着补尽了最后一句。
“瑞雪兆丰年。”
——
“……芳幽阁是你母亲的住所吗。”顾修竹沉默了一路，终于闷闷地问她。
“王爷方才一直在想这个？”楚兮微微勾唇，“王爷真是聪明绝顶，料事如神。”
“那楚青云脸色不好，刚刚李家陪同做的戏也都毁于一旦了。”顾修竹抱臂看着窗外，“你也是真不怕人惦记。”
“怕什么。”楚兮冷笑，“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退一步而言。”她话锋一转，竟也带上几分撒娇意味，“这不是还有你吗。”
顾修竹：……
很多时候，他真的被她拿捏的死死的，方方面面。
方才那番，楚兮虽并未多言，但在座的没有傻子，自然是听出她话外意、玄外音的。于是楚青云刚刚巩固的好名声又崩塌了。
楚青云原配死后不日二房便进门了，这不是秘密。而真要按楚兮所言，那一手把楚青云支持起来的原配不仅没能换来丈夫的一生独自厮守，似乎死时也格外凄惨呐。
“我可什么也没说。”楚兮炸了眨眼睛，“我不过是想念我娘亲房门口那枝被雪折断的花。”
“快些走吧，我想小朝云了。”楚兮摆弄着钗子，也没对顾修竹默默注视着她的行为多说什么。
“他这会该睡了。”顾修竹于是不再提诗会的事情，转而顺着她的话说。
“什么啊，”楚兮剜他一眼，“你这个便宜爹懂什么，他会等我的。”
“是是。”顾修竹轻笑一声，“小朝云最喜欢你这位娘亲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楚兮这边和和乐乐，楚青云那边可不好过。楚兮那诗明摆着要拆他的台把他往火坑里推，他登时脸就黑了，但又不好反驳，他甚至听见不少不明所以的人低声议论他不给陈芊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