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阿方
我最后倒在了客栈门前,阿方在这里等了我七日,将我从阎王爷手中拉回来。
一睁开眼,就看见她煞白的小脸在眼前,还挂着泪痕。
我低声唤她:“阿方,你在就好。”
阿方:“在在!你别动,你要什么我去拿!”
我拉她衣袖,指着带来的包裹:“你听我说,我们从宛城来的时候吩咐你拿的那支半边莲还记得在哪吗?把它拿出来合着那布包里的腥虫草,一齐捣碎了,接着……
阿方眼睛发红,蓄积怒气:“你说什么呢?!好,你现在要是清醒了,就好好听着!
昨天晚上我在客栈门口看见你,叫来的一帮郎中没有一个中用的,看见你这伤就跑,我上赶着都拽不回来一个!
整个晚上,我探你气息时有时无,简直就像个活死人,腥虫草见血疯长,你现在半边胳膊都废了知道吗?!
我见这丫头气得发抖,又是心疼,又觉得鼻头酸涩,只是笑。
“你这匪山里长大的野丫头什么伤没见过,这场面还震得住你?别大惊小怪的,先扶我起来。”
“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想去哪?”
“算了,这捣药的活你也做不来。”
我撑着身体下床,见她愣着不动,推了一把:“去帮我备辆马车去城中,快呀!”
阿方红肿着眼睛,盯着我硬邦邦吐字:“城里都搅翻天了,那帮突厥人就守在城门外,随时要发兵,你哪儿也不许去!”
我被她抓得险些站不稳,药罐磕在桌上,撒了一地。
吓得我惊呼一声,蹲在捡着碎片:“你不明白,无论如何我得回去一趟,今日没有破城的消息传来,说明他一定伤的很重。”
阿方冷笑:“我不明白?!早前你说颜将军出事了,留我在客栈里,后来几日不见你回来,我便去军营里问了,你分明是被那小子胁迫送到宫里去了!其间的事我是不清楚,但如今你要把命搭上,去救那个不相干的人就是不行!”
“呼延灼是从袁胜那里染的金蚕蛊,袁胜死了他就是新的宿主,不解了这源头,宫中就永无宁日……他贪念太重,根本就不知道这金蚕蛊的厉害……”
不论我如何解释,阿方已经听不进去。
“最直接的办法分明就是一刀砍了他……你别动,放下!”
她只顾来抓我的手,和我做起了争执,实在是有些不顾分寸。
孩子一样的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那帮人全是自作孽不可活,你为什么……你为什么呀,你只当这条命是你自己的吗,你对得起老爷夫人吗!”
“好个商家遗脉,家国大义全都不顾了,为了那个反贼……他呼延灼算个什么东西!”
我听不进去,还在抱着药罐拼命捣着,口中只是重复着。
“我一定得救他,只有我能救他……”
“放手!放手——”
药罐还是碎裂了,我被她死命拦着,够不到近在咫尺的碎片。
我推她大喊了一声:“阿方!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一定是知道我的秉性的,商家的忠骨融在血里,任谁坐江山也不会变的。南疆巫女,从来都是不得善终的,我何时惜过命,我如今就是有一件事想由着性子了,不行吗!”
阿方楞楞地看着我,声音低下去:“可你明知道……
“商家从来没把你当外人过,我若是走了,你一要好好的……”我去碰她的脸,只感觉有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落:“不用在意我爹定的那些破规矩,怎么痛快怎么来,知道吗?”
阿方抹干净了眼泪,固执地背对着我。
“你走!你说好了一起回宛城的,是生是死……都得作数!”
7.金蚕食尾
军营里,拍桌声震天响。
“屁话!汗王怎么可能中蛊,定是那妖女!”
我被两个蛮兵押进帐来时,正看到副将阿堪提猛地揪住那老大夫的衣领,抽刀入木三分,满脸煞气:“治不好汗王我就宰了你!!”
“等等。”
怒睁环眼的蛮汉闻声回头,怒气冲冲走过来:“你这妖女,伤了汗王竟然还敢私逃!都是为了你汗王才会急火攻心!”
我看见呼延灼面色青白地躺在榻上,挣脱开左右扑了过去,焦急开口:“掌灯。”
“什么!!”
我冷冷地抬眼:“你若不照做,就等着给你们的汗王收尸吧!”
“哼!你要是医不好,过一个时辰老子就削你一块肉!”
对方不甘心地骂骂咧咧出去了。
帐内灯火通明,簇拥了一室的将士,满眼黑甲,却都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一下。
我拖着笨重的脚链,守在榻前,吃力地攀上他的伤口,将匕首在手腕上划出一道小口,僵直地等着。
一刻,两刻,就在我力竭闭眼的时候,忽然看见有金蚕蛊缓缓爬出,直至密集一片,飞快的依附在我的手腕上,动一下便是钻心噬骨般的疼。
我蹙着眉将磨碎的腥虫草敷在他胸口上,颤巍巍地探出手,想触摸他的额角,眉眼,却发现双手太过血肉模糊,只好讪讪地收了回去。
“你那时在狱刑司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回漠北,我现在就回答你,很想,很想……”
大概是将死之人都有恃无恐,我缓缓凑近他的鼻息,烙下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三军噤声,看得人心惊。
8.尾声
入了冬,北风连吹了一夜,军旗猎猎。
回漠北的队伍已经上了草场坡,乌泱泱占满了山头,正朝着北面望去。
呼延灼挎着高头大马,脚步忽然停顿:“阿英呢,她还没回来吗?”
“那女人跑了,再没回来。”
“罢了,她大概是恨透了我。”他声音里透着无奈:“我想,她如今应在宛城了,无风无浪,我绝不会再去搅扰她。”
行军的号角缓缓吹响,三军肃穆。
“将军当真不攻城了?”
“江山易主,头可断,血可流,我狼虎不畏的勇士会怕他肖小皇帝,如今就是赢了也不痛快!”
“等等。”车马从眼前过,他拦住询问:“这车上推的是什么?”
副将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神色有些慌乱:“是……是前几日不小心染上蛊虫的将士,属下想着能把这些兄弟的尸首安葬回故土。”
“行军路途艰难,就地葬了吧。”
“可……汗王!”
他卸下披风盖在上面,收回手时无意碰到那将士的手臂,确切来说是看起来像手臂的地方,竟是虚的,那袖管里空荡荡的,他想揭开披风看看这人的面容,却先被一阵刺鼻的腐臭味击退回去,草草盖上。
我尚能感到一股热流从干裂的脸颊划过,许是泪,我叹息着缓缓闭上眼。
“早前,我总想着活下来,伴在你身边最好,所以狠心断了两臂以求生。
后来,我总想着跟你回漠北,葬在你的故乡最好,所以祈求将士们只字不提,随你上路。
现在,我想着就这样最好,你什么也不知,就不必愧疚,也容易遗忘。
只是我仍有一丝的不甘,我赔付上了我的所有,你怎么就不要我了呢……”